珠儿点了点头,凑近宁妃耳畔道:&ldo;欢儿已经交给辱母带出宫去了。&rdo;
铜镜中,已经梳妆完毕的宁妃,随即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她盈盈地站起身,向外室走去。代表西澜国王妃品级的六支花钿,在她乌沉沉的发间闪现出夺目的光彩,一袭宝蓝金丝绣的大袖衫裙更衬出雍容的气度。宁妃并不是西澜地方的人,她的眸色漆黑如墨,只有中州人里,才有这样纯黑的眼睛。她缓缓走着,唇际还是那抹从不消失的温婉笑意。然而,即便除去眼角边岁月留下的淡纹,她也算不得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但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气息牢牢植根在她的举手投足间,令她显得分外端丽。
外室中,早已有人候着。那人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看见宁妃走出来,他单膝跪地,恭敬地低头行了礼:&ldo;宣武副统领齐沉息见过宁妃娘娘。&rdo;
&ldo;起来吧。&rdo;宁妃看着年轻人的群青常服,神色间有些惊讶,&ldo;你是南衙宣武亲军的?这么年轻就已经是副统领了?&rdo;她还想再问什么,却看见立在齐沉息旁边的亲军士兵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个小小的酒杯。霎时,她目光露出些许讥讽,盯着齐沉息问道:&ldo;你是为谁做事的,东宫大殿下?&rdo;
齐沉息见她问得明确,到也不含糊:&ldo;回娘娘,宣武亲军是归大殿下管。不过是国主下的旨,要治娘娘从前行为不端与人私通的罪。下官是奉了大殿下的令,但大殿下也是奉国主的令。&rdo;
&ldo;八年前的事,他到现在终于压不住了。&rdo;宁妃喃喃着,目光投向窗外姹紫嫣红的天空,却又即刻转回到托盘上。她知道,这两个杯中各自盛着半杯清清凉凉的液体,看上去完全相同,但其一有毒,另一无害。
她突然笑了,猛地向那个托盘扑去,拿起两杯酒,不等众人反应,即刻倒混在一起,仰头,一饮而尽!恰时,一朵烟花遥遥炸开在天边,映亮了她脸上那抹美丽极了的浅淡笑容,也映亮了嘴角淌下的凄艳鲜红。她笔直向后倒下去,如同一朵寂灭的烟花。珠钗花钿,浓黑长发,统统绞在一起,泻了一地。袍袖间奇异的香气,却像一缕幽魂,挣脱出已经破碎的躯壳,缓缓上升。
大概,所有绝美而凄然的事物,都是这般出人意料地展示在众人面前后消失于刹那。烟花如是,红颜亦如是。然而细想来,无论烟花也好,红颜也罢,有时只不过是用来粉饰繁华的工具,在最需要的时候被点燃,随后被遗忘。
如今,西澜国主的身体每况愈下,东宫王长子和希望长子继承国主之位的众多文臣,离氏王后和希望正室嫡子继位的世家贵族,十几年来两股势力在看似平静的局面低下暗自倾轧。朝野内外,无数双眼睛从各个角度窥伺着寻找着,为的就是发觉一个蚁穴,可以使对方的千里长堤毁于一旦!
宁妃纪空雁就是东宫势力所认为的&ldo;蚁穴&rdo;。宁妃的娘家纪家,是和世族来往密切的中州人。九年前,才名震动幽都的少女纪空雁与一位世族少年往来甚密,尽管这件事情人尽皆知,尽管纪空雁最后还是进宫做了西澜国的宁妃,尽管西澜国主待她非同一般,紧依族制的文官们哪里这么容易善罢甘休。他们需要从她开始,牵连到她的女儿和她的娘家,继而慢慢挖到世族的根基,让其完全崩溃。
&ldo;副统领,辱母将那孩子带来了!&rdo;
齐沉息毕竟年轻,尚没有完全从宁妃决绝的举动中回过神来,只&ldo;哦&rdo;了一声,做了个手势,让部下把人带上来。
走进来的女童大概七、八岁,尖尖的下巴,和她母亲一样乌黑头发。她被蒙着眼睛,没有立刻看见宁妃尸身横卧于地的惨状。
辱母解下女童眼睛上的布条,上前向离沉息行了礼说道:&ldo;大人,这就是那个叫尚欢的野种。&rdo;
&ldo;我不是野种!&rdo;没有人想到,清清脆脆的声音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冷冷作响,像是谁突然间摔碎了晶莹的玉坠。
&ldo;没你说话的份,你娘已经死了,少摆出支使人的样子。&rdo;辱母拎起女童的一只手臂,将她一把扔在地上。
尚欢面前便是她死去的母亲,她眼中含泪,一排贝齿紧紧咬住下唇,愣是没让眼泪掉下来。忽而,她硬气地一抬头,毫不在意擦破的手掌和膝盖,撑了撑地重新站起来,死死盯着身边的辱母:&ldo;娘给了你三万金铢,他们又给了你多少,你一共拿了多少?&rdo;
辱母脸上一窘,拽住尚欢的衣领,马上就是一个巴掌,破口骂道:&ldo;流着外乡血的贱种!教训我?你还当你是谁?不过是……&rdo;她突然住了口,只觉得一阵刺痛从手上传来。她看向痛处,只见到一根插入半寸的银针,还有一条从手背上细细流下的紫黑色的血。霎时,她的身子不可控制地委顿下去。
尚欢灵巧地挣脱开辱母的手,伴随着她的动作,那根针被她拔出来,带着一小蓬血花喷溅在稚气的脸庞上。她没有片刻迟疑,乘着众人发愣的当口冲出门外,一头扎入夜色。
所有人都震惊了,包括齐沉息。没有人想到,一个不过八岁的孩童,下手就如此决然,在挣扎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将毒针插入背叛者的手背,脱身时,又不忘将这唯一的防卫带走。
齐沉息即刻吩咐手下速速重新搜捕那个女童,又叫人将辱母的尸身移走。布置完这一切,他想起不久前在宁妃在他面前自尽的情形,他知道,宁妃纪空雁在街头巷议中,一直被当作一个传奇。突然间,他又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那个下巴尖尖的女童是否也会成为一个传奇……
上元(二)
西澜国主的寝宫景阳殿离居雁阁不远,隐隐可以听见殿外传来的喧嚣。但西澜国主充耳不闻,只眯起眼看向窗外的烟火,缓缓开口:&ldo;真热闹!暄儿,你看仔细了,这才是盛世之乐,才是我西澜国持续了三代一百二十多年的盛世的光景啊……&rdo;他说着,一口喝干了漆黑的药汁,将那玉盏放到立于塌前的半大少年手中。
这个被国主唤作&ldo;暄儿&rdo;的十七岁少年,便是西澜国主的第二子应晟暄。他静静立在那里,看着前方的眼睛宛如两汪泉水,泛出些清清澈澈的碧蓝来。凭借这般端和温雅的容貌,他自出生起就博得了朝野上下的喜爱。然而,即便如此,甚至即便他的生母就是当朝王后,晟暄自己全然不理会近在咫尺的嫡位之争,平日里相交往来的,净是些文人墨客。时间久了,有人说他心志淡泊,却也有人说他居心叵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