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叹一声,又没奈何,整了整衣袖,道:“燕国皇帝的信,除了以其有,易其无,还要了什么?”
墨童咽了下口水,回道:“要战马。皇上前几年拿三十万匹战马换了南朝皇帝一幅丹青,燕国皇帝如今占领了中原,便以上国自居,说是如果我们不肯岁岁进贡,就要派兵来打。”
我稍稍理了一下头绪,拓拔烈不是那么不经事的人,不会被一封信气到,这只是一个诱因,他的病都是因为操劳太过才犯。燕国发兵的速度确实让人有些始料不及,不过对于这个野心勃勃的近邻,他未雨绸缪已久,慕容斐未必讨得到便宜,反而给了他将来可以挥师南下的借口。
一旁的木犀偷偷擦起眼泪,香祖哽咽道:“永平贻误了军情,皇上没打死他,是皇上的恩典……只怕这回也不会留他下来了。”
宫人们个个都畏惧这个皇帝,但拓拔烈对待他们其实也算宽和,有些无心之过,只要不触碰到他的原则,他是不会随意处罚的。但是一经处罚,便是重罚,无论罪名大小,不被打死,也会被赶出宫去。这是他为人细谨的地方,这些人离主子最近,人心叵测,若是怀恨在心,防不胜防。
我细想一下,摇了摇头,心说,皇上还舍不得他。永平在他身边跟了这么久,知道的事情比我还多,如果拓拔烈不想再用他了,又岂会留着他活命。“木犀,看看还有没有伤药,带上,我们去瞧瞧。”
出门才觉天寒,夜色寂寥,风灯零乱。木犀要回屋取斗篷,我道:“不必了,几步路而已。”后宫两侧有东西旁舍,东侧住着宫女,西侧住着太监。我头一遭来,香祖在前面引路,一路却不见人影。永平也是有身份的公公,独住了最好的一间。一行人刚要入内室,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朕知道你的心思,并不是想要干预政事,那些大臣给你笼络的罪名是冤枉你了。可你知不知道你扣下的是什么?慕容斐大军压境,朕竟然到现在才知道,军情如火情,你再扣几日,朕就要亡国了!”
我示意大家停步,隔着围屏上的缝隙看见拓拔烈正坐在塌沿替永平上药,说道激动处,手下失了分寸,永平疼得发颤,却不敢呼痛,泣道:“是奴才该死!可奴才就是心疼皇上,皇上的病好不容易才见好,在夫人那里得了半天舒心日子。崔司徒来找,奴才不忍心打扰,想隔一会儿再报也不迟,谁知……谁知这奏本揣在身上就忘了……奴才大字不识一个,断没有干预政事的心思,更不是燕国细作,实在不知道是要紧的军情……皇上打奴才,奴才一点也不冤枉,没打死奴才就是大恩……皇上亲自给奴才上药,奴才实在……”说着又埋头在被子里呜咽起来。
拓拔烈无奈笑起来:“还有力气说这么多话,看来你这小猴崽子挺经打的。”
永平见皇帝笑,抽抽搭搭斗胆道:“皇上,奴才孑然一身,打小进宫就跟着皇上,对皇上的忠心,天日可表!求皇上……求皇上千万别赶我……皇上要是赶我,还是打死我算了……”
“朕打你,你也不怨恨吗?”拓拔烈继续上药,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奴才误了大事,该打!皇上待奴才好,奴才怎敢有怨恨!”永平撑起身体,急着要表白。
拓拔烈一笑,转脸对着门外道:“夫人,别躲着了,都进来吧。”
我应了一声,他顺手抄起条薄被,盖过永平的腰际。永平见我带着一群人来,唤了声“夫人”,扭了两下,咧着嘴好像又要哭。我示意他不必多礼,晃了晃手里的药瓶,笑道:“倒是我多此一举了。”拓拔烈将伤药交给墨童,关照他小心照看,又对永平道:“你好好养着吧,等好了就回来当值,可别想着偷懒。”
永平带着哭腔,挣扎着想要下榻谢恩,拓拔烈摆手道:“罢了罢了,躺着吧。”语毕,转身出门去了。
夜风吹拂,晚星隐没。拓拔烈神情肃穆,背着手一路踱回东宫,才进门就挥退了屋子里的宫人。我默默地陪着他,于这样纷纷扰扰的局势中辟出一块安静的地方供他思考。永平和墨童都不在,他不习惯生人近身,所以事事都要假我之手,偏我的手又不好,一阵忙乱,还是没有解开一身繁琐的衮服。他倏然握住我的手,熨贴在胸前,正色道:“狸奴,我要离开一阵子,把你一个人留在平城,你怕不怕?”
“你要去哪里?燕国军队不是正往平城来吗?”
“他们的目标不是平城,而是云中……”他顿了顿,我略略思考,颔首。燕国的目标的确不是代都,以其现在的国力不可能鲸吞代国,而是云中城里的战马。燕晋之战,战备的消耗太大,而西都云中,自拓拔烈剿灭柔然之后,已经成为北方最大的牧场。
拓拔烈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叹道:“燕文帝一脉虽只剩下一个慕容斐,可慕容家的子侄们,个个都能行军打仗。而我麾下,却是将才寥寥,非要逼得我亲征不可。这一仗很关键,我不放心其他人。我会在平城留下驻军,但不多,作出备战的样子,让慕容斐以为我上当了。我离开平城的消息不能透露出去,一旦燕军知道平城已空,我怕他会放弃攻击云中,转而攻打这里……今日朝堂上,我没有透露实情,要瞒住敌人,先得瞒住自己人,只有攻其不备,才有胜面。此事只有季渊和宇文老将军知道……我想我应该让你知道实情,平城几乎是座空城,如果被燕军发现,后果……如果你害怕,我也可以让你先去别处避避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