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烈摆回手里的棋子,展卷来看。崔季渊继续说道:“慕容斐坚壁清野,固守城池,宇文将军恐军食不继,久围不利,故又派了一路人马继续南下攻打要塞邺城。晋阳、信都、邺城……燕国连失重镇,已无力阻止陛下之师,加之杨参军这篇《参合赋》,只怕当年积骸如山的参合陂战场已成梦魇,夜夜出现在老燕王的睡梦里了。陛下当年一战败刘圭于长江,后又一战败慕容于黄河,说起来,汉燕两国皆是毁于一役啊!”
拓拔烈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合卷道:“消息可确凿?”
“燕国已发丧,臣也恐有诈,已经派人查实。”
拓拔烈微微颔首,再次展卷诵读,却沉声赞道:“陈琳檄文右军书,爱卿的字真是越发精进了。”
崔季渊扯着嘴角苦笑,又呈上一道奏疏:“皇上……还有这个。”
拓拔烈没有去接,蓦然冷笑一声:“这回又要什么?”
“嗯,为小公子讨个差使。”
他接着问:“郭函家那块地,原是谁在办的?”
崔季渊回道:“户部的事,原先多由夫人过目。”我抬头疑了一声,他拱手解释道:“就是宇文将军的侄子和郭祭酒家争地一事。”
“哦。”我答道,“都是通和年里的事了,地判给了郭家,我想此事无论如何总要知会将军一声才好,还特地去了府上一遭。记得将军说,那小子不肖,夫人但凭王法办,不必为他顾及情面……可是臣妾办得不妥?”
崔季渊将奏折递给我,原来是宇文将军为子求官,顺又重提了那块地的事。“既是夫人办的,那就请夫人办妥吧。”对面的少年待诏见皇上说国事,已起立一侧准备告退。“还没下完呢。”他漫不经心动了动手指,示意少年坐回去。
崔季渊拥袖倚柱,正抻着脖子看棋,见皇帝瞧他,才蓦然想起什么似的:“嗯,陛下,燕晋两国打了这么多年仗,只为收复故地,南帝怎么会看着别人坐收渔利?桓恒已有蠢蠢欲动之势,此事还需早做防范啊。”
拓拔烈轻描谈写:“此事朕已有筹算。”随即落子一劫,但这一子分明就是败招。崔季渊不由得啧啧惋惜,见他还是毫无去意,拓拔烈挑眉道:“卿还有何事奏?”
崔季渊只好拱手陪笑:“皇上,三劫连环实属罕见,万局之中才出其一。下到这样的局面,就只能和棋了……皇上,嗯,容臣观完此局吧。”
实属罕见的,应该是皇帝输棋吧?拓拔烈勾唇淡笑,又全神贯注于棋局。那少年待诏也是个初生之犊,全然不顾对手是谁,见皇帝落错一子,有机可乘,便毫不手软地一扳。适才还是难解难分,如今盘中恐没有活路了。
面对颓势,拓拔烈倒是从容不迫,又下了几手,方才显露端倪:三劫连环从无胜负,如果不想和棋,就只能破坏连环劫。问题是,生死关头,谁肯先作出退让?原来适才他是故意露出破绽,放弃中间一片,对手见得胜容易才主动消劫。劫争一破,他才好趁势拿下右侧,补净左角。待我们幡然醒悟时,已是局满枰无路,少年懊恼地咬了咬唇,终以九子落败。
我长吁一气,观棋不语还真是累人,崔季渊也好像颇费精神,不禁抚掌慨叹:“能在如此危难之中回挽狂澜,妙哉啊妙哉!”
拓拔烈望局而笑:“季渊,如今的南朝就犹如此局,桓、谢相争,势均力敌,谁先动气谁先输。朕虽灭燕,但收复江南非一朝一夕,这两个人都应该清楚,目前他们最大的对手并非朕。桓恒的野心不小,他想要保存实力就不会过江与朕为敌。司马映抱着病榻,谢氏后位还在,怎样都是那痴儿的嫡母,这种时候他能由得谢荻独坐朝堂?万一输了,赔掉的是他经营半生的桓家军,要是赢了,打下的还是他司马家的江山。他要为谁而战?桓恒是聪明人,只是……还需要一个人去点醒他。”
崔季渊想了想,抱拳请命道:“陛下圣明,臣愿赴南营。”
拓拔烈摇摇头:“宇文将军收功在望,朕很快就要入主中原,少不得你在左右。卿离开家乡也有六、七年了吧?家中老母必定惦记。朕亏欠你甚多,怎好再叫你过家门而不入。”他垂眸思索片刻:“叫杨桢去吧。”
崔季渊倒是没有再请,只是拱手相辞:“是,臣领旨,臣告退了。”
我捏了捏手里的折子,想起还有事请教,也预备起身告退。拓拔烈忽又开口道:“季渊,你在朕身边这么久,朕没有让你做过什么出风头的事,你任劳任怨,朕是知道的,朕得天下,你居功至伟。君子之道,如玉温润,清而不激,和而不流。杨桢少年有冲劲,有冲劲的,就难免有圭角。他要和你学的,还多。”
崔季渊没有说话,只是深深一揖。谦谦君子,謇謇匪躬。
我也起身,随他再次告退,拓拔烈看上去心情颇好,赞了那少年待诏几句,赏了随身一件小玩意儿,又重新开起局来。
观棋不觉斧柯烂,这一局竟从午后下到了酉时,我嘱咐永平别忘了劝膳。出了御花园的大门,已是日落黄昏。遥闻六街暮鼓,宦寺们陆续点起两侧廊檐下的宫灯。崔季渊拱手向我告辞,我挽留道:“先生慢走,借一步说话。”他抬手请我先行,我取出怀里的折子,边走边道:“王敏驽钝,还请先生指点,此事要如何办理方为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