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皆俯首称是,我继续道:“既然是珍果,还是供奉太庙吧。留下两个送到御书房那里去。”
墨童又拿了礼物清单给我过目,我处理了凤掖里的大小事宜,眼看日落近黄昏,这一日就要过去了。
数株宫柳依依拂过红墙,晚来一阵风,吹起柳絮如雪。回宫的时候路过御书房,树下张了一眼,落了一身碎花。见他还在案前忙碌,便没有进去打扰。回身才要上撵车,永平急攘攘跑了出来:“夫人留步。皇上说这就差不多了,请夫人进去等。”
我依言进了书房,见他案上公文浩繁,刚才遣人送来的两个安石榴早就淹在一堆折子里了。他卧笔抿了口茶:“狸奴自凤掖来吗?”
我颔首:“看看端儿,去时正睡着,走时嬷嬷正在喂饭,见他的日子过得真是逍遥自在呢。只盼着快点长大,也能帮帮你。”
拓拔烈欣然笑了一下:“你且稍坐,我这里就好了。”
他让永平把处理过的公文搬走,却见一个侍卫进门通报:“皇上,大夏王身边的军师郑驴和两名副将求见,正在御书房外候旨。”
“呦。”拓拔烈歉意地看了我一下:“倒是忘了,早间传了他们来的。”
我忙起身:“那我先回去了,你记得用膳。”
他捏了下我的手:“没有什么避讳你的,你到后面等等就是了,我们一同回宫用膳。”
我点头隐入屏风之后,拓拔烈传了三人进屋。我听见他的语气礼敬却不失威慑,全然不似刚才和我说话的样子。如今朝中武将寥寥,宇文将军又年迈,拓拔烈正想劝说他们三人为朝廷效力。
我听他道:“三位不必顾虑,为免生烦疑,朕已将此事知会大夏王。大夏王为人通达,诸位追随一场,他也不愿意耽误各位前程。”
那为首的郑驴道:“我等感陛下盛意,从前之事,悉不计校,又以大事相委,本当为陛下效力,只是……大夏已覆国,大王业已厌倦政治,我等一路追随,很多事情也早就看透放下,不愿再涉官场,能在王府里做个看家护院,此生足矣。”
如此一来二去,拓拔烈见实在劝说不下也就不再勉强,摆手放他们归去。我从缝隙里窥见三人行礼退去,暗自惋惜了一下,准备从屏风后面出来。却听拓拔烈缓缓道:“三位留步。”
我停下动作,三人复又止步作揖,那军师郑驴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拓拔烈面上并无波澜,只是语气略有怅然:“大夏王是朕的义弟,也是宗亲,当日城楼放箭之举实属无奈,朕亦痛心疾首。多亏三位鼎力助他,今日才能免去朕心头之憾。三位不忘故主,来去明白,真丈夫也。朕不能得三位,亦一憾事。朕钦佩三位高行,以金银相赠过于世俗,这两个白马甜榴,就赠与三位英雄,聊表朕意了。”
永平将案上的果盘捧与郑驴,眼见三人谢恩离去,拓拔烈无不遗憾地向后一靠。我心里莫名纠结,想起当年力排南山三壮士,齐相杀他们,不过就只用了两个桃子。
回宫时已是微云淡月,我与拓拔烈共乘一撵,他一直在闭目养神,眉若远山,肤如堆雪,美得如同在顾怡的画里。可也正是这样的时候,让人感觉最难亲近。思来想去有些别扭,又想,他既然没有避讳我,问一问总是可以的。“阿烈……若是不能归顺,就真的要杀他们吗?”
他睁开眼睛,奇怪地看了看我:“朕要杀谁?”
被他反诘一句,我倒有些懵了,抿抿嘴道:“齐相晏子,二桃杀三士?”
他好像反应过来,了无笑意地弯了下嘴角,又把眼睛合上了。这一笑,着实有些瘆人。好像很久,他才凉凉道了一句:“狸奴什么时候也学着那些朝臣,开始琢磨朕的心思了?”
一路再无话,回到东宫,如往常一样用毕晚膳。我想他大概还要看折子的,平时都是我陪着。才剪碎了茶饼等着一会儿煮茶给他吃,却见他一个甩手,宫人们陆陆续续都退了出去。
我疑惑看了看落在最后的永平,谁都看得出皇帝不高兴,今天惹他的人必定不少,早上还对我好好的,总不能没来由地把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可气永平也不啃一声,搭着两条眉毛逃也似地出去了。
回头看见拓拔烈已经和衣躺在榻上,手里拿着本书。今晚他的话少,书也看得慢,好久都翻不过一页去,肯定又在琢磨事情。
我心不在焉写了几个大字,在外间呆着没意思,只好自己换了衣服爬上榻,小心翼翼翻过他的腿,背对着他躺下了。心里哀叹,所谓伴君如伴虎,大抵如是。一个人对着墙壁胡思乱想:白石先生要我选择最强的男人,可又没教我怎么和他相处。平常夫妻哪有不闹别扭的,不若爹爹和娘亲一直相敬如宾,也不若大伯惧内。曹伯母是将门之后,气急了就抄起大伯的谈麈追得他满院子跑,看着是个夜叉的架势,其实那麈尾打在身上哪里会疼,饶是百炼钢也打成了绕指柔。可我们一点儿也不像平常的夫妻,他的心里怎么就能藏下那么多事呢?多到我都不敢去猜去问。他气急的时候……就关我冷宫,我气急的时候呢?就咬他!哎,也算没有辱没我王家门楣!
身后没了往日的怀抱,背脊凉凉的,心中怅惘,若有所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