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那样同人交谈,耐心地,恩赐地,居高临下降尊纡贵地,望着人凭他说千道万谀辞如潮,只不做一点表情,间或莞尔一笑,也不代表任何意思,等到对方说得口干,这才闲闲抬起眼来,缓缓开口:“哦,无可奉告。”
不用试,我已经知道她必然出演武则天无疑。
这个下午,就被蓝鸽子几句“谢谢对不起无可奉告”推掉了。
但是我不气馁,同导演约定第二天再来探班,咬着牙想,非逼蓝某人口吐金莲不可。
杂志社开会已经明确宣布,照顾新编辑的那套两室一厅,作为编辑部年终特别奖项,到了年底谁的发稿量大,房子就是谁的。这段时间张金定几乎恨不得连晚上都住在办公室里,我也不敢怠慢,四处颠扑抓大稿特稿。没办法,一套房子至少要十几万,以我的能力,干三年也未必赚得来,不得不打起精神参与竞争。
人的志气,就是被这些小恩小惠给磨蚀掉的。
记得从前做热心读者时,翻看杂志最喜欢看编辑轶闻一栏,想象记者们手拿相机追访热点的谈吐风采悠然神往。待到入了行才发现,编辑一样要吃喝拉撒睡,一样勾心斗角锱珠必较,而且因为沾了文气,这比斗便更加穷酸虚伪,段位低下,反不如商场上明刀明枪,赢也赢得漂亮,输也输得痛快。文人斗争,是钝刀子捅人,扎不死,可是刀子带菌,负作用极多。
可是已经上了贼船,在其位谋其事,未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
这是一个没有理想的时代。爱文学与做编辑,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
隔了两天,我又去见蓝鸽子,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总之先写了三五千字印象记出来,形容她“丽质天成,最难得的是气质不凡”,又说,“有些人是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有些人却是天生的人中龙凤,眼波流转间已可倾城倾国。蓝鸽子,便是其中的矫矫者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蓝鸽子果然面色大霁,答应接受我独家专访。
我们约了在“开心可乐吧”聊天,没说得两句,忽然转眼看到主编陪着一位年轻小姐走了进来。
眼看躲不过,我只有站起问候。
主编似笑非笑:“这么有兴致,大白天跑来泡吧?”
我正要解释,蓝鸽子已缓缓脱掉太阳眼镜。
主编大吃一惊:“咦,这不是……”
他身边的那位小姐早递过签名簿子来:“蓝小姐,我是你的忠实影迷,你能到小店来,这可真是三生有幸呢!”
主编介绍:“这位李小姐是这家酒吧经理,也是咱的广告客户,你们的这顿酒,就让她请客好了。”
“那是自然。”李小姐笑得如花枝颤,“蓝小姐是我请也请不到的贵客,只要你肯来,我天天免费请你喝酒也还来不及呢,这可比在杂志上打广告还划算得多呢。”
我有些诧异,这李小姐举止言谈恁地粗鄙。
蓝鸽子也微感不悦,却只淡淡笑了笑,未置一辞。
偏那李小姐还不知趣,仍坐在一旁说个没完。还是主编察言观色,终于打断她说:“谢谢蓝小姐接受我们杂志的采访,这可是一篇特稿,好,你们慢慢谈,我们不打扰了。”硬拉着李小姐走开。
然而我们的好兴致已被破坏,蓝鸽子便说要换一间酒吧。
结帐的时候,李经理自然是怎么也不肯收钱,又强送了我们俩一人一张贵宾卡。
我满口道谢,心里却知道,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踏足这间多是非的酒吧了。
但是那篇特稿终于写了出来,果然发在杂志头条,而该期杂志封面,便正是蓝鸽子千娇百媚的桃花面。
主编在月底发稿会上对我大加表扬,眼看着张金定一张脸由白转青,我心里暗暗好笑。闭上眼,仿佛已经看到一柄金灿灿的新房钥匙。嘿,房子还未到手,同志还须努力。
我对黛儿说:“如果我真的得到了那套两室一厅,你想把你的房间装修成什么颜色?”
“玫瑰红,我要在四面墙上图满红玫瑰。”
“这么恐怖?”
“还不止呢。我还要把地板也镶成一朵朵玫瑰花的样子,再把那套我一直想要的玫瑰水晶盏买来,以前总觉得搁置陋室委屈了它的,现在不用担心了……其实,我们早就应该租套大一点的房子了,偏偏你又不肯。”
“房租贵嘛。”
“我可以多出一点呀。”
“我才不要。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行了行了。”黛儿举手投降,“别再背你这套‘自尊咒’了。总之你穷,我陪你穷;你富,我陪你富好了。”
“嘿,一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腔调!”
我忽然想,如果我和黛儿是一男一女,这样天长日久地相处下来,早已该谈婚论嫁了吧。只是不知道如果我真是男子,会不会娶黛儿为妻,亦不知黛儿肯不肯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