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儿,你三岁那年,已经开始识字,会独立看书,看连环画。你总是挑那些《白雪公主》啦,《艾丽丝漫游仙境》啦,《苦儿流浪记》啦的来读,你妈妈很担心,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说你会不会有一天也要离家出走,去流浪,漫游,寻找你的生母。你从小就是个想象力丰富的孩子,又特别有主见,我们真的很害怕,害怕你会把故事当成真实生活,自己去身体力行。所以我们从不敢苛责你,甚至不敢大声对你说话,生怕伤害了你,会让你做出过激的事来,可你还是不领情。你妈妈一直说,她真是失败,不懂得怎样做一个好妈妈,怎样才能让你满意,她走得很遗憾,说临走不能看你一眼是上天对她的惩罚,惩罚她没有做一个称职的好母亲……”
“爸,爸……您别说了。是我错,都是我错,是我害了妈妈!是我不懂事,妈妈是最好的妈妈,最好的,妈妈,妈……”
我嚎啕起来,一声接一声,不能扼止。
爸爸说,我从小喜欢流泪,却从不肯出声哭泣。可是现在,我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那样嘶声嚎叫,甚至激动得忍不住跳起来,握紧着拳,疯狂地捶着自己的头,又伸出手掴着自己的耳光,一下又一下,将两面颊都掴得肿胀,又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却仍然不能抑止心中刀剜般疼痛的悔恨与自责。
哥哥和夏九问一边一个强拉着我的双手,叫着:“艳儿,艳儿,不要这样,妈妈她的死是个意外,并不是你的错,不要太责怪自己……”
可是我已经完全陷入混乱,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挣开两个大男人的手猛地向墙壁撞去,九问的高叫声中,哥哥箭步冲上挡在我身前,我们两个人一齐滚倒在地,我终于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午夜时分。哥哥守在我的床前,不待我询问,第一句话便说:“爸爸已经睡了,没事的。”
“哥,谢谢你……”一语未了,嗓子已经哑了。
哥哥无言地拍拍我,也红了眼圈。
母亲的死,让唐禹在一夜间成熟许多。我第一次发觉,哥哥原来如此亲切可爱。我同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妹,今夜才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一种心灵相通的亲情。
妈妈追悼会上,来了许多人,我从来不知道我们家的朋友竟有那么多,那么多爱着我妈妈、惋惜她的离去的好心人。戏行的旧姊妹们在妈妈灵前唱起《葬花词》:“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我在合唱声中清楚地辨认出妈妈她的声音,她也在一起唱,认真地、绝不欺场,完成她生命最后的演出。
我甚至真切地听到她对我的呼唤:“艳儿!”
“妈妈!”我本能地向前一冲,几乎跌倒,幸而被一双手扶住。
我回头,那是一位高贵哀凄的中年女子,剪裁合体的黑色套裙,端庄的脸,关切的眼神,看在眼中,有说不出的熟悉亲切。她问:“艳儿,好吗?”
但接着哥哥过来牵着我的手对来宾一一答礼。再回头时,那女子已经不见。
我不知道她是谁。
事后,哥哥问:“那位是谁的客人?”
我答:“或许是妈妈她的朋友。”
父亲说:“不会,你妈她的朋友我都认识,这个人,没见过。”深思一下,忽然抬头定定看着我,“她长得和你像得很……艳儿,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没有。”
父亲沉吟:“会不会……”
“不会!”我断然说,“这世上曾经有一个人,给予我关心、爱护、抚养我长大,是我一生一世唯一的母亲。她的名字,叫周青莲。”
从此我们再没有提起这件事,我也再没见过这个人。
或者说,是我刻意不想再见到。
我没有告诉父亲,那位女士其实后来又与我联络过一次,希望约我一谈,但被我婉拒了。
我并不想知道她是谁,亦不关心她要说什么。
小时候,我是一个有过太多幻想的女孩,但父母的爱已经让我所有的幻想成真。我不再需要其他的真相。
办完妈妈丧事,爸爸仿佛突然老了十年,听力视力都大不如前,频频叹息,同他说话要重复好几次才听得清。
我十分担心,几乎不想回洛阳去。但是哥哥催促说:“放心,这里有我呢。好好演戏,咱家虽然也算半个粉墨世家,可是妈唱了半辈子,一直没唱出名来,这个心愿,就靠你来完成了。”
走的前夜,我终于在城头和秦钺见了一面。
我问他:“你说人是有灵魂的,那么我妈妈她的灵魂在哪里?我可以再次见到她,当面对她说一句对不起吗?”
秦钺怜惜地摇头:“你太自责了。你妈妈她的死,是意外,同你没有关系。不要这样虐待自己,这不但于事无补,反而更会伤害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