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根本上说,完颜部的族人一直觉得自己和大山里的女真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民族。
所谓的民族归属感,其实在他们身上是不存在的,自从辽国打到东海之畔,这里就形成了一条鄙视链,辽人看不起完颜部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部落,而这些迁出大山定居的族人也看不起仍然如同蛮夷一样在大山渔猎的山民,近些年来自上而下的压榨越来越狠,但万幸的是白山黑水这块地方在现在太过荒凉,所以大家也就还能勉强维持着这种局面活下去。
但一切都在今夜改变了。
从装扮上就能看出两批女真人截然不同的文化、性格乃至做事风格,有了简易文字有了社会规则的完颜部族人在意识到究竟生了什么的一瞬间,就陷入了极致的混乱,还未结束的葬礼的火光突然汹涌起来,舔弄着夜幕,照亮惊慌失措满地乱跑的普通族人,而完颜部外围自然是有守备力量的,只可惜那些只是维持纪律站岗闲聊的青壮,并不能在那扑面而来的蛮荒悍勇气息中升起握紧武器的勇气。
归根结底还是这片地方久无战事,对于辽人来说他们的国境已经够大,东海这一片打下来也没什么好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而完颜部和山民都是女真,大家的生活习性活动范围彼此悬殊,也根本没有什么战争的可能性--这也就导致山民战士在冲出松林涌进完颜部族地的过程中,居然没遇到任何像样反抗的原因。
没有任何人能预感到今夜生的这种场景,散落在大山里的山民居然能拼凑出一支散乱但是悍勇的大军,朝着同为女真人的完颜部起悍然的入侵,最关键的是那些从未在东海出现过的武器,那种极远开外就能取人性命的凌厉攻势,以及夜空下骤然响起的轰然爆炸,足够让因为彻夜葬礼而毫无警惕的完颜部族人放弃所有抵抗。
这世间的仗从来都怕有心算无心,当夜色下的完颜部彻底混乱起来,就算那些涌出松林的战士并不多,彻底倒向一边的战局也已经很难改变了。
以尖利的惨叫与汹涌的火光为底色,奔走的人影们纷纷倒下,握着刀柄的完颜阿骨打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冲阵在前,他只是站在黑暗处静静看着那些被自己用或暴力或威胁或引诱而收服的蛮荒女真战士在部落里四处冲杀,破坏眼前的一切,然后提起脚步,走向那顶最高的大帐。
他了解自己的兄长,正如完颜乌雅束了解他一样,完颜乌雅束想用这场葬礼为他的死亡划上,就是担心有一天他会从南边的地狱里爬回来,而他也知道完颜乌雅束在这个时候不会有勇气奋勇抵抗,他只会想逃。
一个已经习惯对辽国弯下膝盖,并且把这当成无比正确之事的人,早就忘了完颜部能从大山里走出来,靠的便是血与火的简单道理。
完颜阿骨打根本没有去看被那几个披着熊皮的山民割开喉咙,鲜血喷涌出来的完颜族人,只是挑起帐帘,看着躲在女人背后,见到自己明显一怔的完颜乌雅束,轻轻笑道:
“阿哥,我回来了。”
“你?!”完颜乌雅束脸上带着明显的错愕与恐惧,“怎么可能是你?!”
“这种对话就太老套了,我跟在那个人身边学到的许多事情中最有用的几件,就是这世间的废物原本可以不用那么多,”完颜阿骨打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比如我是怎么逃离战场,这么长时间又是怎么在南方活下来,或者又是怎么裹挟着山民出山,根本没有经过谈判就挑中了这么个有利的夜晚起突袭之类的--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很简单,可我不太想和你说,我原本以为自己再见到你时应该嚣张张扬地说些漂亮话再弄死你,可我现在觉得那样就很没意思了。”
他说:“总不能每天都在骂女真人是只会低头看泥巴的贱种,到了我这里也成了只会对着败者耀武扬威的小人脾气。”
他轻轻摆了摆手,立刻有人在完颜乌雅束绝望恐惧的目光中上前送他上路,完颜阿骨打注意到角落里一双睁开的眼睛,他用刀挑亮了些灯光,看见了一只威猛美丽宛若雕塑的飞禽。
“看呐!”他惊喜地笑道,“东海几十年来最珍惜的海东青!原来我的父亲没有带着它一起殉葬!很好,很好!这才是配得上那个人的礼物,这甚至是辽帝都没办法索走的东海之宝!”
火光下瞳孔宛若流萤的庞大海东青梳理着羽毛,用那种哪怕被驯服也带着高傲野性的眼神审视着完颜阿骨打的一举一动。
“别这么看着我,我不会留下你,”完颜阿骨打在自己兄长血液喷涌而出的风声中笑道,“你我都还不是自由的但能够拥有你的主人不再是一个完颜部的小小头人,而是真正能驯服飞禽走兽的雄鹰。”
“不用控制杀戮,能活过今晚的人,才有继续追随我的资格,”他转身对黑暗里的几道影子说,“老弱,妇孺,死了也就死了,大山里的女真人还有很多,从今以后女真不需要这种拙劣模仿出来的生活,完颜部也不需要存在了,看管好那些铠甲和粮草,明日我要带着剩余的人进攻辽国的边镇,我要在那里举起一面大旗,上面写着属于我们的国家的名字。”
“金!”
“这的确是个好名字,”黑暗里有人说,“辽属木命,魏属水命,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魏国的时候看过什么闲书,对这些有所心动,但这个字的确能说明一些你的野心。”
青衫文士负手看着帐外的混乱与杀戮,说道:“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多嘴什么,事实上我也很想看看,你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那么,我的后方,就交给你了,”完颜阿骨打笑道,“你是王爷派来的智者,我会把我的命交到你的手里。”
“纵观你这些天的所作所为,你可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我还只是条拴着绳子的家犬,那就该有家犬的样子,”完颜阿骨打说,“如果没有你,我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就把这么多东海女真逼出山林--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你和我之间有种难言的默契。”
“看来你真的在大魏,在王爷身上学到了很多。”
“所以我才知道,眼下我应该做什么,”完颜阿骨打扶着刀,摩挲着那代表他在大魏的朋友的印记,说道,“我不怕失败,也不怕死,只要我能一直对辽国死缠烂打,让辽人焦头烂额王爷就永远不会放弃我。”
“那以后呢?”青衫文士认真问道,“你依然没有回答过我,那辽国退回草原,甚至覆灭之后呢?”
完颜阿骨打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说: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