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有诸多的人,便有诸多的瓜葛纠纷,如同唐廷一般,蛾贼里,待高继嗣不满的也大有人在,而高继嗣治军乃至治蛾贼满营的手段,也不是蛾贼里绝大多的人能理解的。
无论如何,高继嗣始终不肯鼓舞蛾贼立国。
当年诸国并起,方教匈奴人趁机南下作出乱了中原的好大孽事,由此可见,但凡中原人不团结,各自因着所求四分五裂,再多的汉人,也不过是异族刀下的牛羊。身为汉人,待唐廷不满,因此蛾贼起事。而起事的蛾贼,归根结底又都是汉人,不满朝廷便造反,反的是当今的朝廷,并非汉人的天下,唐廷不灭,立国何用?好教异族分而击之终尔破灭么?
北燕当道,由是朝廷奈何不得区区高丽。南汉成国,由是平阳公主奈何不得倭奴。
若蛾贼也成了个不三不四的朝廷,中原大地,终成一锅沸腾的热汤,非人之福。
况且,蛾贼起事之初便不得立国,何况如今的朝廷,已非当年那般模样,蛾贼终归是蛾贼,成了个国,便真成朝廷的对手了么?
高继嗣出身草莽,自小卒,凭德操能力成为大将军,于贼众里威望素高,上头要用着他,也须防着他,因此将这副将安排在身边,这人能耐是有些的,只不过常人里的显耀者,非有智慧之人。
如今,平阳公主亲征北地,吓破了蛾贼里上下庸碌之徒的胆,教人一挑唆,如今的蛾贼里,上下都有与唐军固守,待开春之时以大河之水决两岸的筹谋。
以高继嗣想来,这一些个庸碌的无能之辈,口上这样凶狠地说着,未必真能这样的事情他做得出来。便能做得出来,那样的机密,竟九城之中,但凡有些耳聪目明的人都听得到,看得见,说得出。
唐廷密探间谍何等无孔不入,李微澜怎能竟不察不知?
叹了口气,高继嗣微微摇头,一语双关地哼道:“竖子,不足与谋!”
副将只当他气恼拓跋雄与拓跋觥的行事,一笑并未多想。
他哪里能知道,高继嗣心中是隐约期望蛾贼溃败,终教朝廷收编了的。
如今天下,合诸国之力,也勉强只好能阻得一阻平阳公主横扫的脚步,高继嗣非不智之人,又不是异族的,那玉石俱焚的行事,若非朝廷步步紧逼绝不肯放过,如何愿为?彼年平阳亲征西域时,高继嗣方为蛾贼拥为大将军,当时心驰神往,恨不能为唐营里将校,然这等机密心事,老妻当面他也未表露过。
只可笑的是,平阳亲征的消息传到了九城,蛾贼贵人里上下震动,党项伪魏来求为联军,又传来契丹密间勾连来的消息,方俱各拍手松弛,各自又都享乐着官老爷们的地位去了。这样的上位者,本部里早失了人心,又一个个都是些贪生怕死不知朝露夕阳的,何足为谋?
再念起这党项与伪魏的人等,高继嗣无声而笑。
便在方才,拓跋觥与拓跋雄不约而同遣人来告知于中军,道是唐军锋锐,李微澜诡诈,他须当防左右营为大唐所袭,拓跋雄取回了本置于中军的党项铁鹞子,拓跋觥取回了中军旗下的伪魏轻兵,如此盟友,岂足为盟?
至于契丹,高继嗣从来不相信这些自草原上南下而来的异族。
非吾族类,其心必异,蛾贼虽与朝廷作对,在这些契丹人眼里,恐怕终究也还是汉人。
不是高继嗣自大,他猜测着,待异族如他,契丹人里的高明上位者恐怕早定下了除杀的谋划了罢?
冷风扑在面上,高继嗣一振精神,放眼略显空荡的中军营里三五成群聚拢在一起也挡不住来自对面那已瞧见火红龙旗的朝廷大军的压力而相顾以目视的各怀心思的将士。
想当年蛾贼举事之事,先辈们一路自洛阳出,一头扎入这京西的群山里,彼时伪魏也好,党项也罢,无论契丹,谁手里没有染过先辈们的鲜血?蛾贼为求生,在这群山里生时筚路蓝缕朝不虑夕,死了将蒿草卷住身子葬入土坑,与朝廷确有血海深仇,与这些异族,何尝不是不共戴天?时到如今,朝廷但凡能给蛾贼们一点生的希望,那些早变了心的上位者不必管他,下头上百万的生民,恐怕是很渴望归乡还家去的。
恐怕李微澜打的主意,便是蛾贼里这样的人心了吧?
高继嗣到背着手在雪地里无目的地走着,心中沉沉地这样想道。
毕竟是与朝廷作对数十年的蛾贼,李微澜定不会轻而易举地来招安,实际上,没有教蛾贼里千门万户缟素恸哭,有上头那些“上天注定”的贵人们挟持着,纵有百万民心念家乡情愿教招安了,那也更多的是不敢轻易举事。
如此看来,李微澜此一来,这联军中军,也便是蛾贼主力,这一次是免不了要血流成河了,她定要先示之以威,而后施之于恩,还有甚么能比得上蛾贼里这千万个家户中的精壮组成的砧上鱼肉更有资格为她的刀下榜样呢?
“上天注定的贵人?”左右无人,高继嗣忿忿地往雪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心中鄙夷,口中哼道,“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先祖,或能使后人成泼天的人物。然世代惶惶,永不见其祖以下数代人物有经纬济时的能耐,有甚么面目自承受天命,应人伦?堂而皇之高居草城之上,觍颜受匹夫奸佞拜贺,壮者不见生气,少者长于妇人之手,比之李唐皇室里的子孙尚且不及,何谈天命所归?”
眼前的来自唐营里的压力,想想朝夕相处的弟兄这一番不知多少要葬身族人手中,高继嗣忧心忡忡,再想起蛾贼里那些上头人的嘴脸,更教他一身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