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李哥,”俊妮垂下眼,避开纪明的眼光,“俺早就脏透了。”
“可家乡谁也不知道。”
“没家乡了,天知地知吧。”她把纪明的头抱过来。寒风吹来田野上的尸臭,一阵阵浓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纪明轻轻把她推开,捂着受伤的头躺倒下来,把脑袋埋在一大堆散发出血腥和鞋臭味的军衣中。睡着前,他似乎听见俊妮在撒尿,他把头埋得更深。
民国三十八年一月六日,徐淮平原上风雪越来越紧。当日近晚三时半,突然而起的炮击把陈官庄与鲁河之间大片原野中挨冻受饿的兵民惊醒。
炮弹呼啸着从他们头上越过。纪明摔开身上的棉袄,跳起来,却又立即躺倒下去。啸声越来越近,好像就要掉在头上。阴寒的天,不知是什么时候入夜的,只有压得很低的云,被爆炸光照亮。听得见田野上有人在呼喊,声音那么微弱,似乎几十万大军早已死绝了,只剩下他们三个平民。
“日奶奶的,逃不过今夜了。”纪明说。
三子躺着,没动,抬头看被火光闪忽的天空,他好像知道其他人要说什么:“甭跑了,跑也是死。”
“可被共军押回大围坞也是死,死得更惨。”
“谁知道呢,等着吧。”
三个人躺在坑底,谁都不再说话,炮弹声似乎渐渐朝东展开。黑红黑红的天,好像已经被熏得撑不住,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倒,把一切都压灭。
俊妮好像自言自语:“刚进窑子时,俺老想杀人,再自个儿勒脖子。”
其他人没吱声,小三子低声啜泣了起来。
“后又想,咋呢?都是当兵离家的,凄凄惶惶的,没几天日子过了,干啥杀来杀去的,给点乐子吧。”
李纪明突然坐起身,朝着俊妮吼:“咋说?还是窑子好?有乐子哩!”
俊妮手撑起身子,慢慢地说:“甭朝我粗脖子红脸的。逃不过是死,死得快活一些不好嘛。”她拉拉李纪明,“李哥,你先来。”
李纪明从衣服堆里蹦起来:“咋说哩?先来!你这臭婊子!”他冲到弹坑另一边,抓出大衣口袋里头的一颗手榴弹。“日奶奶的,俺爷死里活里,救的是这么个婊子!”
小三猛跳起来,哆嗦着说:“大哥,好话好说,甭玩个炸弹。”
“小三甭急火,俺李哥不是这意思。”俊妮说。
小三走上前去夺手榴弹。纪明不放手,两人在弹坑边上滚成一团,全身沾满和着雪的泥。
俊妮把滚在地上的手榴弹取来放在一边。她对两个人说:“干哩,算兄弟!”
毕竟纪明受了伤,小三把他骑在地上,把他身上的军大衣反系,纪明在地上一面喘气,一面胡乱骂着。但是突然他们俩都停住了,他们看到俊妮解开了衣服的扣子,把肮脏的棉袄脱下来,露出赤裸的身子,远处传来的爆炸闪光,照着她的乳房,净净白白,好像不属于这片血污尸横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