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马里克被一阵钻头在金属上钻孔的嘈杂声从他本就不安稳的睡梦中惊醒过来,那钻孔声就在他面孔的正上方,离他的脑袋不过几英寸。他把他床上的那堆毯子扔到一边,跳下床,一双赤脚刚碰到那湿冷的甲板,他就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就着一盏使用电池的电灯,穿上他那油渍斑斑的咔叽布衣服。
&esp;&esp;他正在值海军中最苦的班,在干船坞里一艘冰冷的军舰上连续24小时任值班军官。“凯恩号”军舰现在是一具钢铁死尸。供热、照明、动力全都停了,锅炉及主发动机已被开肠破肚地拆散了,燃油已被抽干,平时那嗡嗡作响的抽风机,全舰进行呼吸的鼻子,也寂然无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铁器相撞的喀啦声、敲击发出的咚咚声、硬物相互刮擦的吱吱声,与震耳欲聋的隆隆声。船坞工人们正在给这艘伤痕累累的老军舰进行外科整形手术以使他再次恢复青春。旧金山那总是尘雾蒙蒙的空气充塞了各个通道,几乎凝滞不动,散发出浓烈的呛人的霉味,所有的卧舱和水兵生活区更是又脏又乱,到处是凌乱的图书、杂志和肮脏的内衣。
&esp;&esp;舰上的军官们与水兵们被圈在附近的一个兵营里。只有值勤的军官和舷梯的值班员维系着这个已丧失了功能的躯壳与其先前的身份之间的联系。奎格舰长在“凯恩号”进了码头之后的一两个小时便迫不及待地飞回他在亚利桑那州的家去了,留下戈顿全权负责。亚当斯、卡莫迪、拉比特和佩因特都休假走了,只有那些水兵们在兵营里苦苦地忍受煎熬,等待回美国后。威利,你真的想叫这个夜总会的歌手为你生孩子吗?你想让布朗克斯街上那意大利水果贩子——我毫不怀疑他们都是正派、善良的人——可是你想让他们成为你的岳父母,想什么时候到你家去就什么时候到你家去,并且作你儿子、女儿的外祖父母吗?你能想像那样的景象吗?”
&esp;&esp;“我怎么知道我会永远吉星高照呢?反正我需要这个姑娘。她是迄今为止我惟一想得到的姑娘。”
&esp;&esp;“威利,你今年23岁。你爸爸30岁才结婚。在以后的6年里,你会遇见千百个女孩的。”
&esp;&esp;“您一直在说我是因为自觉有愧才想和她结婚的。您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感受?我爱她。她美丽,性情好,她并不愚蠢,我肯定她会成为一个好妻子,就算她出身卑微,那又算得了什么?我想我如果放弃了她,我会抱憾终生的——”
&esp;&esp;“亲爱的,我在同你父亲结婚之前撕毁过两次婚约。每次我都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esp;&esp;“我要妻子的出身有什么用?我如果能从这场该死的战争中活着回来,我会是个什么?一个弹钢琴的人——”
&esp;&esp;“你这就错了,而且你明知道你错了。威利,你很快就长成大人了。演艺业真的还是你喜欢的行当吗?难道你还没有开始认识到你除了摆弄钢琴之外还有很多的事情可做吗?”
&esp;&esp;这一下击中了威利的要害。在“凯恩号”军舰上那些漫长的值班时段里,威利越来越觉得自己在钢琴方面并没有什么天赋,只是个半瓶子醋而已。战争结束后他真正想干的是去一所大学里工作,在一所像普林斯顿那样安静、崇高的学校教教文学,最后也许再写些学术著作,甚至写一两部小说(这是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梦想,几乎连对他自己都没有明确地说过)。“我也不知道我将要干什么。那全都是遥远将来的——”
&esp;&esp;“我知道你将会做什么。你将成为一名杰出的学者。等到我故世时,你就将富有、自立了,而且你将跻身于教育家与哲学家们的行列,与——科南特詹姆斯布赖恩特科南特(jasbryantnant,1893-1979),美国科学家和教育家,战后要素主义教育流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译者注、霍金斯戴维霍金斯(davidhawks),美国教育哲学家、科学教育家,著有脚踏实地的展望、学科学的关键障碍等。——译者注那样的人为伍——而且说真的,威利,梅与这种图景匹配吗?她会快活地做一位大学教授的夫人吗?你能看着她给威克斯院长倒茶或同科南特博士随意谈天吗?”
&esp;&esp;他起身,走到餐桌前,从冰桶里捞出那个酒瓶。酒瓶里只剩下半杯淡酒。他倒出来全都喝了。
&esp;&esp;“威利亲爱的,我是在跟你讲你爸爸要跟你讲的话呀。他肯定不会像我说得这样粗俗、直白。我很抱歉,可是我已尽了我的所能。若是我全说错了,那就算我没说吧。”
&esp;&esp;她快步走到她放在梳妆台上的钱包那儿,拿起一块手绢轻轻擦了下眼睛。威利立即跟过去伸双臂搂住她的肩膀。“妈妈,我不是生气。我知道您是在做您认为对的事情。这是一个很难处理好的困难情况。总会有人受到伤害的——”
&esp;&esp;“只要伤害的不是你,威利,我就不在乎。”
&esp;&esp;威利离开她,走进卧室,在那张双人床与梳妆台之间踱来踱去,尽管他脑子里乱成了一片,他还是注意到他母亲干净利落的生活习惯,她把她的便鞋、绣花丝绸睡衣,以及他在她五十岁生日时送给她的那套银制化妆用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
&esp;&esp;他的立场动摇了。他确实是出于负罪感才向梅提出求婚的,确实怀疑她是用委身于他进行婚姻赌博,确实为她的出身门第感到羞耻,确实难以心安理得地把她作为自己学术生活的伴侣。他不能肯定自己真的爱她。在约塞米蒂度过的那个夜晚给他的感情蒙上了阴影,在他与梅的关系上罩上了一层怀疑与用心不良的乌云。他究竟是一个落入圈套的傻瓜呀,还是一个热切的情人呢?毫无疑问,无论从哪方面想,他都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落入圈套的傻瓜。他的自尊心经不住了,一阵难过得想吐的感觉涌上了心头。他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脸色惨白。“你这个可怜的大傻瓜。”他对着镜子低声说,然后就回到客厅。他母亲还在他走时的原地站着没动。“哎,妈妈,咱们别再谈这件事了。”他跌坐在一把扶手椅里,用一只手捂着眼睛。“明天什么都不干了。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想想。”
&esp;&esp;“亲爱的,你不是原打算在这次去美国旅游时结婚的吗?”
&esp;&esp;“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们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我跟您说过她甚至还没有接受我的求婚呢。”
&esp;&esp;“她真聪明。噢,威利,至少等你下次回来时再说吧。在你行将回去打仗时将一个姑娘拴死在婚姻上是不公平的。答应我这次先别结婚。这是我对你的全部要求,而我这是为了你好,你要相信我。”
&esp;&esp;“我相信您,妈妈。我也许不结婚了。但我不能跟您说我将抛弃她,因为我大概也不会那样做。”
&esp;&esp;“我满意了,亲爱的。”她将一只手放在她儿子的肩上安抚了一下就走进了她的卧室。她的儿子仍颓丧地在扶手椅上坐着。过了一会儿,她一面在梳妆台前往自己鼻子上扑粉,一面向她儿子喊道:“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亲爱的?”
&esp;&esp;“干什么?”
&esp;&esp;“我想喝几杯烈性白兰地,然后去看一场滑稽逗乐的电影。你知道城里有这样的电影上演吗?”
&esp;&esp;“对不起,妈妈。我等会儿要去见梅。”
&esp;&esp;“哎,好啊,”她兴致勃勃地说“你有时间先陪我喝一杯吗?”
&esp;&esp;“没问题。”
&esp;&esp;“梅住在哪儿啊?”
&esp;&esp;“在圣弗朗西斯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
&esp;&esp;“哦,那好,你在往那里去时也许能顺便把我捎到某个电影院去。”
&esp;&esp;“没问题,妈妈。”威利走到窗前,将前额顶在凉爽的窗框上,眼前一片空茫。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空虚,这么难受过呢。他的嘴紧贴着木窗框。未作任何思考,他就咬住了那木框,在上面咬出了深深的牙印,咬了一嘴的漆皮和尘土。他用手绢擦了擦嘴,呆呆地注视着木框上的那两排牙印。
&esp;&esp;“哼,”他想“有些人还把爱心刻在树上呢。”
&esp;&esp;他第二天在机场送别了梅。他们的送别之吻是炽烈的,但什么事都没定下来。他没有把他和他母亲的谈话如实地告诉梅。他们含糊地非正式地订了婚,没有订婚戒指,也没有明确的时间安排,一切都要等战争结束以后再说。梅似乎是满意的,反正她没有作任何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