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道点头道是。“武家是瞧不上他,可座主您听见没?李四娘啊!庐陵王家的小女儿,她要是嫁进梁王府,这,梁王和庐陵王做了亲戚,会不会……”他越想越是后怕,战战兢兢道出忧虑。“会不会背弃魏王,另推庐陵王继位?!”狄仁杰终于听出异样,浓眉慢拧,折回短榻上坐了。外头军士巡夜,铁甲当啷碰撞,更显得大帐寂然无声,案头一支才折的春柳娇嫩,在三人目光交汇处微颤,惹得狄仁杰生出一股今夕何夕的感慨来。他莫名想起集仙殿后殿里,圣人日常闲坐的所在,有一架徽州进贡的三折泥金座屏,屏风上画的海上仙山重重叠叠,两只鹤在半空提着颈项嘶叫。沉吟半晌,他闭上眼,揉捏起硬邦邦的肩膀。陈思道见状,知道是他六年前被来俊臣严刑审问落下的病根儿,又犯了。“去打热水,拧个毛巾把子来。”陈思道扭头吩咐长随,然后挽起袖子,上手揉捏了两把。他才三十几岁,在狄仁杰面前说是学生,实则算半个儿子,考学、谋官、买地、娶妻、生子、结亲,一步步言听计从,才有今日成就,在他心里,狄仁杰朗朗高洁若明月。这两把实打实摁下去,手到病除,狄仁杰酸软的麻筋嘎拉拉响,再拿热毛巾敷上,终于缓过劲儿来。陈思道继续分析。“座主走之前,便猜测张易之包藏祸心,所以我们两个日日盯住控鹤府,他倒也没隐瞒,先给房州刺史去了封私信,尔后没几日,刺史的《陈情表》就递进宗正寺,说庐陵王身患重病,彼处别无良医,请太医署委派博士前往医治。”狄仁杰不寒而栗,颤声问。“然后,圣人就以治病为由,召他回来了?”陈思道愣怔片刻,恍然大悟地一拳砸在手心。“前有张易之打埋伏,后有梁王板上钉钉……座主,您再想举荐皇嗣继位,就是一个人顶住武家和控鹤府两头,可真真儿难得很了!”“我们两个真是无用……”曹从宦喃喃感慨,终于后知后觉地划拉明白了这里头的道道。看着向来刚毅的座主老泪纵横,他实在是愧疚,再看陈思道垂着脑袋只顾叹气,更生出深深的悲哀。“座主托付以天下兴衰,我们却放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曹从宦重重地捶打额头,放声悲哭。“庐陵王序齿靠前,又是圣人大肆宣扬,因怜惜他病体,特意逾制接回神都治病的。照天下人看来,母子的情分尚未断绝,既然李唐复兴,便该他先复位,皇嗣靠后。”陈思道眉头紧皱,十分不愿意承认,又不得不赞同。“圣人当初千叮咛,万嘱咐,令座主万万不可泄露消息,要等她安抚好武家上下过千人口,再宣布还政李唐,如今看来,竟是行了一招缓兵之计!眼下谣言沸沸扬扬,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后晌我们出上东门,连鹰扬卫都在交头接耳,说什么太子家三个女儿正当妙龄,满城子弟的机会来了。”“机会……?”狄仁杰猛拍软塌,塞满了丝麻皮毛的坐垫不承力,发出朴朴地闷声,极慢地摇头,目光生冷,嘴里已换了称谓。“我这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当初太后改朝换代,多少人头落地,整个天下都翻过来了,为何独我没死?我等着这一日做我该做的事!”“座主,您这,不能……”狄仁杰阴沉地质问,“她不是太后么?太后凭什么继位?”陈思道和曹从宦惊得顿住了,同时扑上前捂狄仁杰的嘴。圣人的底细经不起翻腾,说下去,不定还要什么狂悖之语。武周立国八年,他俩算是看明白了,圣人最不怕的就是杀人堵嘴,尤其作为皇帝,立储就是最后一关,她更加不可能容忍有人借机念出些别的来。“放开我!”狄仁杰气得胡须乱颤,指着两人的鼻子厉声痛骂。“你们两个,连在脑子里想一想都不敢了吗?!别忘了当初入仕做官,是谁点了你们的卷子,是谁礼贤下士,殷殷垂问,请教你们治国的韬略?高宗勤政,宽厚,仁爱,胜过太后多少?”他动了真气,二人愕着眼,谁都不敢反驳。狄仁杰的地位高超卓越,远不止凤阁内史能够囊括。不然,三省六部的主官、副职十几号人,若得加赐,皆可称宰相,为何独独狄仁杰能得举国上下尊称一句‘相爷’?陈思道打了个寒战,军中尽是狄仁杰的门生故旧,内中多有心向李唐,但毕竟圣人就在百里之外,大风一刮,原话就能传进她耳朵里。这昏惨惨的初春里埋伏着平地惊雷,宫阙驯服的脊兽已经起身,亮出雪亮獠牙。“座主,您为李唐性命可抛,我们两个也是一样的,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诅咒叫骂也是于事无补。眼下还是以绕过张易之,向圣人再再进言为重,不然诏书真发下来,想更改就难了。”——绕过张易之?整个集仙殿被控鹤府把持的铁桶一般,连武三思、武承嗣觐见,都要看他的眼色,外臣如何泼得进一滴水?原本确立了李旦的储位,再把他五个儿子放出来,好好查考,从中挑一个立为太孙,那帝国未来五十年的平稳运行就有了保障。可是突然间冒出个李显,不光他是个窝囊废,就连他那个嫡子都不知何等样人。狄仁杰的隐退梦泡汤了,他恍恍惚惚觉得,到他死,都不可能放心而去。历数中枢,鸾台侍郎韦安石耿直持重,当着圣人面儿还折辱过张易之,绝对不肯与他联手做些台底文章,秋官侍郎张柬之最滑头,值此攸关时刻,定然要作壁上观,凤阁舍人崔玄暐倒是个好的,可是分量不够,余者,或是武家人,或是武家走狗,亦不可图。至于他青睐有加,寄予厚望的青年一代,姚崇尚丁忧在家,敬晖出为泰州刺史,恒彦范做着监察御史,按例巡视郡县,如今正在岭南五府纠正邢狱,回报错案累累,年末才得回来。“唯有魏元忠!”他抓住陈思道顿足大吼,“明天一早,你就陪我去找魏元忠!”陈思道和曹从宦面面相觑,尽皆无语。“这……”曹从宦犹豫了。“魏侍郎身在凤阁,本应为座主驱使,却向来与座主不对付,而且他出身寒微,性情古怪,高宗在时装得忠勇无二,得了顾命之托,拉着他的手苦苦交代,就死在他怀里!可是圣人称制沿天街往北徐行,远远闻见昨夜硝烟呛人的气味,朝会已经散了。女皇未曾露面的消息不胫而走,街市里传得沸沸扬扬,连龙驭宾天的话都有人敢说,虽然十几天前的正月初一,女皇才召见过外国使节,并无任何不妥,但望八十的人也难论定。想到洛阳令的要紧位置还握在张易之手里,李武两家又正蓄势待发,六部主官惴惴不安,好几个人打发亲信给狄仁杰递话,请他尽快进城主持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