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得知驸马负伤的消息,宫里的名贵补品也?是流水一般往公主府送,尽显皇恩浩荡。元澄似乎想起什么,又?拍了?拍脑袋,从袖子里掏出几本?奏折,递给面前的女子。随着看的越来越多,元妤仪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凝重,她将奏章压在桌上,话里染上一层薄怒。“他这是什么意思,要逼宫不成?”递折子的都是从入朝就跟随江丞相的门生,又?老又?硬,哪怕这次扒掉江行宣的一大势力,也?没?能彻底熄灭他们心中的怨怼。而奏章上写的无非都是同一件事;其一:他们觉得靖阳公主此举没?有提前告知皇帝便处置朝廷命官,这是罔顾君权,这是赤裸裸的牝鸡司晨,须得惩治方能以儆效尤。其二自然?是这群门生为自己的老师鸣不平,“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可是江丞相只是江长?丘的叔父,见他年幼失怙可怜才养在身边,不应该被波及惩罚。其三:是劝诫景和帝不要厚此薄彼,伤了?朝中文武百官的心,引得天下人心惶惶。桩桩件件落在元妤仪眼里,只觉得可笑。元澄同样轻嗤一声,并未将这些荒谬的奏章放在眼里,他不是刚愎自用的君王,自幼学的是正统的为君之道。倘若这群人是忠言逆耳的纯臣也?便罢了?,偏偏他们结党谋私而不自知;只有这些不够,还要针对与?景和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是在宫变中也?护在他身前的阿姊,元澄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被恫吓。“皇姐放心,朕不会如了?他们的意,好不容易抓住江行宣一个错处,怎会叫他轻易脱罪?”少年的眉梢尽是不屑。元妤仪宛如远山般的黛眉却微不可察地蹙起,方才被这些奏章激怒的情绪缓缓消散,恢复冷静。她凝视着元澄,眼底却闪过一丝不确定的质疑,沉声将上次在兖州发现的私藏铁矿一事也?告知了?他。元澄登时愕然?,怒火涌上心头?。“这个老狐狸疯了??!”元妤仪忙拉了?他一把?,对他摇了?摇头?,将食指抵在自己的唇上,示意他冷静,又?将谢洵之前嘱咐的事情一一说出。打蛇打七寸,须得命中要害。若是妄动惊草,便得不偿失了?。少年听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手无力地搭在椅背上,不知该怎么办处理这棘手的情况才好。思忖片刻,元妤仪淡淡开口,“倘若陛下笼中已有大虎,却还想捉一窝虎崽子,当如何做?”元澄没?有多想,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是跟着大虎去找它们的窝。”话音刚落他自己也?是一愣,压低了?声音,不确定地反问道“皇姐的意思是……”未尽的话意二人都清楚。元妤仪对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又?低声道:“阿澄,你是这万里江山的君主,这一课要学的便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靖阳公主作为少帝的姊姊,比谁都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正直率真的君子;可是生在皇族,使命在肩,享了?荣华富贵便注定不能那?般轻松,能做的也?无非是引导他走在正确的路上,不要丢失本?心。元澄终是若有所思地应下。—出宫时,日头?还早,和煦的日光照在人肩上,也?是暖融融的。元妤仪听着耳畔熙熙攘攘的人群声响,忽而想到?元澄方才在乾德宫提到?的一件事,撩开车帘下意识地往城郊的青城山望去。“改道青城山,承恩寺。”布帘后传出少女笃定的声音。……一个时辰后,公主府的马车停在山脚下。映入眼帘的是漫长?高大的石阶,四周是茂密苍翠的竹柏青松,承恩寺坐落于草木环绕的深处,清幽谧静,偶有寥寥几个香客挎着竹筐来去匆匆。此路无论是软轿还是车马都不通行,来承恩寺的香客皆有所求,也?都得徒步走上去,以示诚心。九百九十九级石阶,每爬一级,便愈真愈诚,佛门净地,最注重这些。元妤仪头?戴一顶及膝的素色帷帽,遮住身上繁复华贵的宫装,只露一双莲花绣鞋,双手在胸前合十,便沿着石阶走上去。耳边有微风拂过竹林的瑟瑟声,亦有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身上。虔诚的少女满心想着的唯有那?个仍缠绵病榻的郎君,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从未如此平静却又?不安,矛盾的情绪始终纠缠着她的心。迎着日光一级级走上去,元妤仪的呼吸声渐渐紊乱,喉咙里溢出一分干哑。不知过了?多久,绀云想要上前来扶她,却被少女摆摆手拂开,她淡声道:“再坚持一会。”这是她能为谢洵做到?的为数不多的事了?。盼望佛祖保佑,谢衡璋平安顺遂。元妤仪提着裙摆踩上最后一级台阶,长?长?呼出一口气。就在她调整好紊乱的呼吸,迈步往寺门走去时,不远处一道沉稳苍劲的声音唤住她。“许久未见,殿下可好?”饶是这个声音已在元妤仪意料之中,可如今乍一听到?,她还是难免生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她将帷帽上的素纱撩起,对着面前的老者合十问候道:“蒙玄苦大师牵挂,本?宫一切都好。”玄苦是承恩寺首屈一指的大师,佛法大成,靖阳公主三年前避居承恩寺为先帝守孝时,便由玄苦大师亲自接待。只可惜在元妤仪来寺庙的第二年,玄苦便离开了?承恩寺,美其名曰云游四海。而元澄刚才在宫中跟皇姐提到?的也?正是,玄苦大师归来的消息。如今面前的僧人穿着一身黄麻僧衣,相貌清癯,苍老的脸上透着慈悲与?沉静,枯槁的掌中握着一串佛珠,正是刚回寺的玄苦。他低眉敛目,主动在前引路。走进大殿,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尊慈眉善目的高大佛像,香火气袅袅,两侧还有僧人专心致志地敲着木鱼。元妤仪在承恩寺待了?三年,对这些流程十分熟悉,提前摘下帷帽递给身后的绀云,主动上前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少女恭恭敬敬的三叩首,缓缓起身接过玄苦大师递上的三根线香,素手插在博山香炉中。等她做完,玄苦摩挲着掌中的佛珠,轻笑一声,低沉平和的嗓音里透着一分感慨,“殿下如今信佛了?么?”他至今还记得靖阳公主当初上山时的情态,那?样不屑一顾的模样可不像是信佛之人。三年前的少女脸上还透着几分稚嫩,就算是一时失势避居山寺,眉梢眼角也?挂着分不甘的桀骜。彼时的她连线香都没?接。主持劝她“正值芳龄,不宜煞心过重”,她却直盯着佛像低垂的双目,轻嗤一声,“事在人为,这世上本?宫只信自己。”她那?时父母双亡,刚经历宫变,正处在权力更迭的漩涡中,几乎被那?群满嘴孔孟之道的大儒指着鼻子怒骂不得好死?。但现在,元妤仪眼底闪过一丝无奈,轻声道:“有所求时,自然?会信。”大殿中响起僧人们整齐缓慢的诵经声,渐渐抚平少女这些日子内心的褶皱。玄苦大师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点了?点头?,引她走到?大殿西侧红布之后的隔间。赭色幕布之后是成排的长?明灯。玄苦大师取下其中一盏没?有点亮的灯,放在面前的檀木桌上,对元妤仪道:“公主不妨也?点上一盏,可安抚亡魂,保佑生者。”僧人低沉的话衬着不远处低缓的诵经声,带着不容置疑的信服力。元妤仪果然?擎着蜡烛,亲自点上长?明灯。一簇火苗在透明的琉璃灯中格外明亮。少女亲自将这盏灯放回原处,目光清澈坚定,眼底是虔诚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