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又创造了直朴的专门选乡、会试阐墨的马二先生,用大量笔墨描写这一可爱的人物,也是同八股文有密切关系的。可是这位可爱的马二先生,进学成了秀才之后,考过六七个案首(秀才岁考时的第一名),却始终没有考中过举人。只不过补了廪,即成绩好的秀才,每月国家发给一二两银子膏火银,谓之&ldo;廪生&rdo;,意思就是由国家仓廪发给生活费的诸生(秀才总名,即各种学生。因为府考叫进学,秀才自称:学生&rso;,在本县学中有名额)。而这位不曾中举的马二先生,对八股文却是深信不疑,有一套完整的理论的。如十三回中所讲:
&ldo;文章总以理法为主,任他风气变,理法总是不变,所以本朝洪、永是一变,成、宏又是一变,细看来,理法总是一般。大约文章既不可带注疏气,尤不可带词赋气。带注疏气不过失之于少文采,带词赋气便有碍于圣贤口气,所以词赋气尤在所忌。&rdo;
又说批文章道:
&ldo;也全是不可带词赋气。小弟每常见前辈批语,有些风花雪月的字样,被那些后生们看见,便要想到诗词歌赋那条路上去,便要坏了心术。古人说的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尘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着得的么?所以小弟批文章,总是采取《语类》、《或问》(按即黎清德所编《朱子语类》及朱熹着《四书或问》二书,前者是编朱熹语录,后面是朱熹自着,八股文《四书》题解释发挥,以&ldo;朱注&rdo;为标准,故批语亦以此二书为据)上的精语。时常一个批语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笔。要那读文章的读了这一篇,就悟出几十篇的道理,才为有益。&rdo;
最后说到&ldo;举业&rdo;道:
&ldo;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lso;言扬行举&rso;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lso;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rso;,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作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做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lso;言寡尤、行寡悔&rso;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lso;言寡尤、行寡悔&rso;,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rdo;
念文章,就是念八股;做举业,就是做八股,最终的努力方向,就是得中做官。马二先生的话说的极为坦率中肯,孔夫子活在明、清二代,也要作八股文,这是肯定的。可惜清代人不重视通俗小说:马二先生的八股理论,由作文、选文、批文到八股文的最终目的,说的这样精辟,而阮元《四书文话》、梁章钜《制艺丛话》二书中都没有采录,是十分可惜的。
与《儒林外史》同时代的是《红楼梦》。曹雪芹据新刊朱淡文所着《红楼梦论源》考证:生于清康熙五十四年夏,卒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生年比吴敬梓晚十四年,卒年晚八年。应该说是同时代的人,同时代的书。所受教育同样是八股文教育,在书中也同样对八股文有所反映。尽管多少不同,态度不一样,但其时代烙印则是一样的。不过曹雪芹生前的遭遇和身后的资料较蒲松龄、吴敬梓二位要少的多。蒲、吴二位虽然一生未中举,未进入仕途,但生前已是知名的老明经,一位受到王渔洋的赏识,一位受到地方长官的推荐,要他试&ldo;博学宏词&rdo;,这在清代前期是极高的荣誉。而身后蒲松龄有集,地方志还有传。吴敬梓也有《文木山房集》传世。曹雪芹则无法和他们比,虽然他是正白旗包衣,又有显赫的祖辈,但到他已是罪人家子弟,生前潦倒,死后萧条,除残存的《红楼梦》而外,其他资料真是少的可怜。虽然多少学人苦心搜求,也只是极可怜的几条,而且都不是当时大名人有力的证明,说明曹雪芹生前朋友圈子是很小的。在清代汉人对旗人的看法是很势利的,对于当权的旗人,皇亲国戚,或阿谀奉承,或心怀畏惧,或敢怒而不敢言;对于倒台旗人、或旗人罪人家飘零子弟,那照例是十分讨厌,而且看不起的。这种民族压迫所造成的逆反心理,原是很自然的。但受到这种冷遇的人,心理自然也难坦然,必然也产生愤世疾俗的想法。对于曹雪芹的心理状态,研讨者常常忽略。但这正是认识他思想的重要依据,据此才能更好评价他的各种观点。其对举业和八股文的看法,从本质上说,同马二先生的看法是一个根源,两种态度。一是积极争取,一是消极藐视;一个老实承认,一个自命清高。如果把承认葡萄是甜的,很想吃葡萄,但又吃不到,老实告诉别人登高去摘的人,和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人相比,表面看,似乎很容易区别。而在实际生活中,前者每被人斥为凡夫俗子,而后者则常易于博得人的同情、赞赏,被认为是清高。曹雪芹能写出伟大作品《红楼梦》,一因天才,二因遭遇经历,三也因他的学识……有这样学识的人,自然他幼时所受教育时间很长,也是十分严格的。当时正式高程度的教育,没有别的,惟一的就是八股文教育,也可以说是举业教育。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他没有功名,参加过多少次考试,也不得其详。按当时习惯,一般读书人,童子试都要观场的。因而有的书如梁恭辰《北东园笔录》说他是&ldo;贡生&rdo;,即进过学,成为秀才又补了贡。这有可能,但单文孤证,不足为凭。不过有两点可以肯定,一是他十分熟悉八股文,说的头头是道,二是他厌恶八股文,看不起八股文。证明在《红楼梦》第七十三回开头一大段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