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了几件南宫秋的衣服给她,两个人一起走到外面来。
夜很深,很冷。夜来香紧紧裹在厚厚的衣服里,依然觉得透心冰凉。她瑟缩着往前挪步,走得很慢。沈若寥也不催她,跟在她边上,把步子放得一样缓慢。
他们无言地走了一阵,沈若寥开口问道:
“香儿,我听说,为了我的事,王爷把你抓进宫去了?”
夜来香犹豫了一下,轻轻说道:“有这事。”
“他打你了?”
夜来香想了想。
“倒是没有;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把你说得比禽兽还不如了。我没有挨打,也没有人动我。你放心。”
“那他一定吓唬你了。他都说什么了?”
夜来香沉默许久。
然后她问道:“若寥,如果我说,王爷真的让手下的士兵打了我,甚至……欺负了我……你又能怎样?”
沈若寥轻轻叹了口气。“我也在想;恐怕,我毫无办法,只能在心里默默恨他。如果可以弥补,我愿意用一生来偿还你。不过,恐怕那时候你也会一样恨透了我,根本不愿见我。”
“用一生来偿还我?”夜来香淡淡重复了一句。“秋儿怎么办?你已经娶了她。”
沈若寥道:“就让那个挑战者把她带走吧。在我看来,似乎她对那个人也蛮有好感的。”
“你不会为了我去报仇吗?”她轻轻问道,“如果换作受欺负的是秋儿,你又会怎样?”
沈若寥道:“一样,并不是因为我不爱你。也不是因为我畏惧王爷的权力和地位,假如你或者秋儿出了这样的事,可以为你们报仇的话,就是死我也在所不辞。但是我不能去动燕王。他要当天子的。我不能把天子给杀了。”
“他要篡位,不就等于把现在的天子给杀了吗,有什么不一样。”
沈若寥微微一笑。“虽然现在是半夜,你也不能随随便便这么说吧,小心他再抓你进去。王爷的耳目,你又不是不知道。”
夜来香道:“我只是在说事实啊。我对王爷没有任何意见;如果他真能当上皇帝,我反而更高兴。”
沈若寥道:“王爷如果真的得到皇位——我见过现在的天子,他和王爷完全不一样。在我看来,只有王爷才堪称是真正的天子。王爷心里装着整个江山社稷,他有着很远大很宏伟的理想,并且他才是个真正为了理想可以不顾一切地去争取和付出的人。现在的天子是个平庸之辈,如果换作王爷,大明的天下会完全不一样。我希望看到这个不一样的天下,希望能为这个天下出自己的一份力,希望以后的历史中可以看到燕王让大明彪炳千秋。天下,这个概念有多大,千山万水,五湖四海,远戎近夷,八方宾客,子孙后代——这远远不是你、我,和秋儿,我们个人的事。我不能为了三个人,毁掉一个天下。”
夜来香低下头,轻轻说道:“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
“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沈若寥苦笑道,“我也就是说得轻巧;如果真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果然遭遇到这种难题,还不一定我那时候怎么想呢。——不过,我坚信王爷不是这种人。一个伟大圣明的君主必然同时也是个仁爱的君主。他可以篡位,就像李世民也可以杀兄夺位一样;但他决不能强奸民女,践踏善良,如果在这些小事上他做不到完美,他根本不可能成就大事。”
夜来香慢慢地走着,用心地感受着每一脚下去,厚厚的雪地陷下去的感觉。
除了雪飘,一路没有动静;她很奇怪没有月亮的夜晚,为什么雪地会有如此明亮的反光,比晴天的夜晚看得更加清楚。
她问出来心里的问题。沈若寥微微一愣,环顾四周,脚下,又抬头望了望天,笑道:
“果然是个很奇怪的想法。你说得对,不过——再怎么说现在也是夜晚,和白天是不一样的。或许有月亮未必是明,但是只要有太阳,天下就绝对是光明的。日光,和这雪地的光芒,那差别才是真正的天壤之别啊。所以,无日不明,没有燕王的大明,也将是个暗淡无光的大明,白叫了‘明’的国号。”
“那明月呢?”
沈若寥沉思片刻。
“虽然不如太阳,但是依然可以照耀大地。所以,也就显出它和雪地的区别来。在天上的,可以辉映天空之下的万物;在地上的,却绝无可能照亮天空。雪地就是再亮,头上也是漆黑如墨。因此,月亮比起雪地,还是更胜一筹的。”
“你喜欢抬头往上看。”
“我更喜欢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即便低下头,站在房檐的阴影下,眼见的一切也依然是亮的。”
夜来香笑道:“你第一次为了拦驾的事,被王爷抓进宫去,是不是就跟王爷说过这些话?在北平人看来,你从一个街头小流氓,到现在的仪宾郎,说平步青云恰如其分。王爷一定特别赏识你的这些想法。”
“说到他心坎里了,他能不高兴吗。”沈若寥自嘲道,“我现在也成了看人脸色说话,‘摧眉折腰事权贵’了。”
夜来香淡淡微笑着,跟在他后面。
“可是我喜欢这样的夜晚,因为虽然很亮,地上却没有影子。如果光明的源头在天上,那地上是不可能没有阴影的。我喜欢走在你后面,但是不喜欢走在你的影子里。”
沈若寥微微一愣。
“别有深意的话啊,我会记住一辈子。”他深思地微笑道,“可是你为什么喜欢走在我后面呢,你这个女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