殳懰略肃了一肃,并不说话,便随着雍正进了寝殿内。宫女将灯拨亮,殿内亮如白昼,便都退了出去。雍正已经换了便服,随口问道,&ldo;今儿一天都做什么了?&rdo;殳懰想了想笑道,&ldo;真是万万不能想到,朗世宁原来便是我跟皇上讲过的那个约瑟。&rdo;这话题倒让雍正也一诧,颇感好奇,也来了精神,笑道,&ldo;朕命他给你画像,看来还真是找对了人。朕正命他画些珐琅瓷器的图样,朕甚是喜欢。&rdo;说着瞧瞧殿内无人,便将殳懰揽入怀中抱了坐在自己腿上,低声笑道,&ldo;你先前说的在喀喇沁见过的我的画像,不就是在他那里看到的?看来这朗世宁,我倒真该多谢他呢。&rdo;殳懰不好意思再说这个话题,只是双臂搂住了他的脖颈,俯身在他肩上,便再也不肯松开手。
雍正抱着她,又似不经意地问道,&ldo;还做什么了,都说给我听听。&rdo;殳懰忽然想起刚才遇到允禩的情景,一时心里有点烦乱,却忍不住答道,&ldo;别的倒没什么,只是你那么久不回来,我一个人出去散步,刚刚遇到了允禩。&rdo;雍正轻轻将她的双臂从自己颈间拉下来,托着她的腰使她与自己对面,瞧着她问道,&ldo;允禩?他如何会在这里?他可说了什么?&rdo;殳懰回忆起刚才的情景,摇摇头,还是不解,&ldo;倒是说了很多话,但是他今天好似和以往不同。&rdo;
雍正心里登时乱起来,不知道此时的允禩府里是个什么情景。忙道,&ldo;既然如此就不必说他了。&rdo;说着已将殳懰再抱进怀里,在她耳边念道,&ldo;不要再想他,也不要想别人,我只要你想着我一个人。&rdo;
这天夜里,殳懰几乎一夜未眠,总觉得有什么事似的,又因为暂时还不太能适应圆明园里的气氛。怕自己辗转反侧打扰了雍正,夜半时分就轻手轻脚地出来了。凌晨时觉得有了些倦意,走到殿外看了看,天空灰蒙蒙的。既是因为还没到天亮的时候,又是因为阴天的原故,弄得心情更灰暗起来。也不知道套间里的雍正昨夜是否睡着了。再进殿来,便坐在套间里外面的一把圈椅里闭目养神,静等着雍正起身。
正想着再静一会儿就进套间里去看看,却听到外面有说话声,刚要出去,允祥已经急匆匆地大步进来了。他面容憔悴得很,看样子也像是一夜未眠。而且他走路的姿势似乎不太平衡,感觉有一只脚格外用力。
还来不及说话,允祥后边,李六福还有两个小太监跟着一起进来。&ldo;娘娘,怡亲王殿下说……&rdo;李六福一脸的无可奈何。殳懰摆摆手,&ldo;不用说了,你们先出去吧。&rdo;她知道允祥这个时候来一定有重要的事。
允祥向套间里边瞧了瞧,小声问,&ldo;皇上昨晚睡得好吗?&rdo;殳懰摇摇头,&ldo;好像有什么心事,一直睡得不安稳。我怕惊忧了皇上,便出来了。就想着哪怕是睡不着,让他多躺躺也是好的。&rdo;允祥点点头,又若有所思地来回走了几步。
也许是两人说话的声音还是太大了,也许是雍正已醒来,只听里面传出来声音,&ldo;是允祥吗?进来说话。&rdo;两个人对视一遍,便一同进了套间。里面雍正并不在床上躺着,披着衣服也在地上踱步。看到允祥进来,雍正停下来,焦灼地望着允祥。
允祥请个双安,跪下来,眼里流下泪来,声音哽咽,&ldo;四哥,昨天夜里……八哥……八哥去了。&rdo;还未说完便喉头作响,再也说不下去了,眼里泪如泉涌。
殳懰听到这个消息也一惊,明明是昨天还曾经见过面的人,并且没有一点迹象,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忽然去了。这才想起允禩昨天说的那些奇怪的话,此时算是完全明白了。心里一痛,不由把手帕狠狠地咬进口里。再看雍正,目光呆滞,木木地转过身去,便再也不动了。
这个结果是雍正早就知道的,甚至于是他亲自督促成的。其实昨夜里他也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忽而也会后悔,但是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凌晨时分殳懰轻手轻脚下床而去,他便也随之起身,一直披了衣服在套间内踱步。好像既盼着这一刻,又怕这一刻的到来。此时消息终于来了,他心里却涌上了浓重的痛意。背转身子,不肯让别人瞧到他的心思。过了好半天,嘴里才喃喃自语,&ldo;为什么……&rdo;接着大呼一声,&ldo;允禩……&rdo;他的身子便慢慢地倒在了地上。
殳懰被他倒地这一惊,心跳得厉害,叫了一声&ldo;胤禛&rdo;,便立刻扑上去拼命扶他。&ldo;四哥!&rdo;允祥也膝行上前来扶雍正。
允禩就这样走了,他的一生一直都在不停地努力,因为他有自己的信仰。不管他的信仰是不是别人认可的,他自己却从未怀疑过。这一年他四十五岁。就在他走后不久,允禟也死于禁中。
第三章
夜幕初降的时候,整个圆明园内的所有各式宫灯都被点亮。这是雍正的吩咐,说是因为园子里太大了,各处可以包藏的地方又极多,所以要多点灯。殳懰不喜欢这种灯火辉煌的感觉,认为好好的景致被照得一无包含,甚是俗气。她并不知道雍正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是她喜欢夜来推开窗远望,瞧着后湖上那一点渔火。园子里当然没有所谓渔夫谯父之类,这也是雍正为了增添意境而特命假设的。殳懰宁愿不知道这是假设的,总愿意以为这就是真的。还有隔了后湖那山半腰中的慈庵,也总有若明若暗的灯火,让人极为向往。晚风轻轻拂过窗前,将她披散的发丝微微吹动,心里忽然同时涌起一丝悸动。也许是因为现实真的太美、太好了,无端便升起了一丝悲凉。真如同身在梦中,一切都不由自己,确实是什么都握不住。忽然身后一人挨上身来,已经将她裹入怀中,同时将窗户关好。回头一瞧,果然是胤禛。他也穿着明黄色的绢制里衣和松散的裤子,赤着脚,身上满是清爽的味道。一头略卷的长发也披散着,发上微微带了些潮意。&ldo;刚才在瞧什么呢?那么入神?&rdo;他仍然不肯放开她,眼里满是宠溺和温柔。殳懰抬起一只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他比起从前略有发福,不再那么瘦得让她心痛了。连日里来因为允禩引起的心绪不佳似乎已经过去。难得这宁静的一晚。笑一笑答道,&ldo;除了想你,还会有什么可想的?&rdo;胤禛听了这话,心里满是甜蜜,她很少这样对他如此表白,因此每说过这样的话他都会牢牢记在心里。拥着她凝视良久低声笑语,&ldo;可惜不能让朗世宁瞧到你现在的样子,而且我也不会作画,不然一定将此刻的你画下来,真是美极了。&rdo;说着仍然颇为不舍地不肯将目光移开,&ldo;就是再巧夺天工的画师也难以描摹你之万一。原来真有诗里写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rdo;殳懰被他说的逾不好意思,红了脸,忽然心里又想起一件事来。低声央道,&ldo;不要再让朗世宁造珐琅颜料了,那个气味怎么受得了?他嗓子都嘶哑了。&rdo;朗世宁怎么说也算是她少时友人,他们在喀喇沁相识,他对她来说就不只是一段少年时光的代替,也是喀喇沁故土的代替。胤禛却收了笑问道,&ldo;你去如意馆了?谁准你去的?&rdo;见他面色不悦,殳懰一怔,不解道,&ldo;如意馆如何不能去?&rdo;如意馆在圆明园内实际上就相当于禁内启祥宫的画院,只不过随着皇帝驻跸圆明园,那画院里的原班人马也全部都迁到了圆明园来而已。胤禛皱着眉头道,&ldo;那里粉尘漫天,浊气浓重,你如何受得?&rdo;原来是为这个,殳懰忍不住又问道,&ldo;那朗世宁……&rdo;还未等她把话说完,胤禛却笑道,&ldo;朗世宁只是奉命研制珐琅颜料,如今他的差使已经交旨,剩下的事自然有人应承,你何须担心?朗世宁的画我也甚是喜欢,岂有不爱惜人材的道理。已经命太医去给他调治,不日自当痊愈,还要命他画含韵斋的窗户棂画呢。&rdo;说着示意殳懰将他已干透的头发扎起来。殳懰解下自己腕上那条他常用的明黄丝绳,帮他将头发揽总成一握,然后用丝绳扎好,这样便只要等到明日早上再结辫就可以了。等头发扎好了,胤禛又回身拥住了她,低语道,&ldo;我不许你心里总装着别人,只许有我一个人。什么时候再给我生个阿哥呢?&rdo;说着他便向她颈上轻吻来。殳懰未说话,这何尝不是她的愿望。只是不同的是,她并不要求是个阿哥,只要是他们两个人的,是阿哥或是格格又有何妨呢?她主动伸臂抱了他的腰,他得了鼓励愈明白了自己心里想要什么,一路吻上了她的唇,并探手入怀。&ldo;皇上,广西巡抚李绂已经进了园子,遵旨在勤政亲贤殿候见。&rdo;套间外面忽然响起了禀奏太监的小心翼翼的声音。雍正从殳懰唇上微微将头抬起来,却仍然抱着她未动,略调了一下呼吸,已是声音沉稳地向外面吩咐道,&ldo;知道了。传朕口谕给李绂,朕马上就在勤政亲贤殿召见他。&rdo;听着外面的太监应声而去,渐行渐远,雍正略略俯身抄起殳懰抱着她走到床边放她在床上,柔声道,&ldo;你先睡吧。&rdo;说罢便不再留恋,一边向外面走去一边又吩咐道,&ldo;来人,给朕更衣。&rdo;李绂现任广西巡抚,是个精研理学、雅好经史的士人领袖。李绂为人品学端方,忠孝节义,深得雍正的爱重。这一次调李绂进京便是打算将他从广西巡抚任上升到直隶做总督。按说一届巡抚回都中述职陛见并不是什么急不可待的头等大事,但是唯独对于李绂这一次觐见雍正却格外重视,早就命不管李绂什么时候到,立刻便传进来召见,所以李绂才入夜还在勤政亲贤殿候见。李绂年纪已过天命,较皇帝还要年长几岁。生得白面有须,颇为儒雅的样子。许是因为赶路日久,很有些风尘仆仆。雍正却是刚刚沐浴结辫后一身清爽,尤其是刚换上的吉降色的吉服袍,衬得气色极好。李绂见皇帝进得殿来,待雍正坐上面前的御座便请个跪安,复又跪下叩头,&ldo;臣李绂恭请皇上圣安。&rdo;听语气倒好像是心中颇有意气,一时见了君父颇为感怀一般。雍正从李绂的语气里找到了被信任和依赖的感觉,笑道,&ldo;起来,起来,你一路风餐露宿也辛苦了,不要多礼了,有什么话坐下慢慢说。&rdo;&ldo;是,臣多谢皇上隆恩。&rdo;李绂更觉得慰怀,谢了恩站起身来。雍正又一连催促了几次才在下首斜签着坐了。一边试探着问道,&ldo;臣上的折子想必皇上已经御览?&rdo;李绂入都之前奉雍正之命沿途探察民情,命他回到都中据实相奏。而李绂途经河南时确实察觉有些问题,也曾向巡抚田文镜提及。他自认为是一片好意,但是没想到田文镜并不领他的情,还说他是读书读痴了的,因此李绂心里颇为不平,所以才赶着上了折子给雍正。雍正正是看了这份奏折,所以才命无论李绂何地入都,都要立刻赶往圆明园候见。问题在于,李绂和田文镜有根本的分歧,分歧点在于如何对待科甲出身的官吏以及对于天下士子的态度。按说,李绂是奉圣命探察民情,自然只要将沿途所见所闻据实相奏,根本不需要他加上自己的观点。偏偏李绂又是个读书人,难免行事过于执着,因此便将河南士子怨声载道怪巡抚田文镜在官绅一体当差、的执行中矫枉过正的事也报了上来。这是他自己认为不妥的地方,但是雍正乃一国之君,衡量世事的尺度又与他不同,心里便难免踌躇。李绂上折子写的是河南巡抚田文镜凌虐读书人,打击了天下世人报国之心。而田文镜与李绂一样,都是雍正颇为爱重的人,所以他不能不深思熟虑。听了李绂的试探,雍正倒是仰怀一笑,&ldo;卿的折子朕自然看了,所以才急着命你速速来见。此时夜半无人,这殿内也只有朕与卿二人,卿有何话,但说无妨。&rdo;雍正心里其实把李绂的折子反反复复看了数遍,这几天一直想的也都是这件事。可是他有意让李绂看到他谑浪笑傲的一面,就是不想让他心里有所顾忌,想要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果然,李绂一腔委屈至此已受了鼓励,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扑身跪倒,&ldo;皇上,田文镜简直是欺人太甚。&rdo;话一出口,几乎是几近堕泪。雍正对于李绂的梗直性情非常了解,也觉得他为人坦白不会包藏祸心。见李绂已激动至此,雍正从御座上走下来,踱至李绂近前,俯身虚扶他道,&ldo;起来,起来。既是已经见了朕的面,便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朕自然有道理,也断不会让你受委屈。&rdo;李绂这才渐渐平静下来,&ldo;多谢皇上&rdo;便站起身子来。又调整了一下情绪奏道,&ldo;臣遵皇上谕旨,沿途一直体察民情。到了河南的时候,臣先不曾去见田文镜,自己找了个地方住下来,然后便微服出行。&rdo;李绂爱微服出行这是雍正知道的。在广西巡抚任上,李绂曾经微行查积案,查得下属官吏贪污甚巨,全部都据实上奏于雍正,并令限期偿还,使得广西吏治为之一清。这点很得雍正的赏识。&ldo;臣微行数日,闹市、街巷、茶楼、酒肆都去了不少地方,民间几乎是怨声载道,说巡抚田文镜在河南施行官绅一体当差本是件好事。但是皇上的好事被做得走了样儿,快要变成坏事。巡抚田文镜对士子丝毫无礼遇,即便是要当差也要优礼有加,岂可出言毁辱?有不愿当差的也应当晓谕皇上的圣命及其中道理,田文镜却非骂则打,完全将斯文扫地,颜面尽失。他丢的不是他自己的脸面,丢的是朝廷的脸面。如此下去,天下人心尽失啊,皇上。&rdo;李绂已是痛心疾首。雍正心里也一沉。田文镜是雍正从微末小吏中简拔出来的,因为在河南布政使任上清理藩库亏空果断而毫不徇私情才被雍正提拔为河南巡抚。转而将河南的亏空一举清理妥当,藩库也被填补,所以雍正很取他这份任事的实心。官绅一体当差的起源是两年前封邱县令唐绥祖因河工事宜处想来的。当时因为要修河堤,需要民夫。唐绥祖见沿岸土地尽有被绅衿广有的,于是想出要按田土分派需要当差的河工,田土多的自然要多出工。这一提议得到了身为上司长官田文镜的赞同。田文镜上奏雍正,雍正也是大加赞赏的。唐绥祖的一时权变之策经田文镜一番思索写成折子呈给雍正,建议此后绅衿与百姓一同当差,并交纳田赋。雍正接了折子,经过一番思索,欣然同意。因为当时正是清理亏空和澄清吏治的开始,雍正知道,想要清吏治补亏空,便要打击绅衿的气焰,这算是一条比较釜底抽薪的原则。于是命田文镜在河南施行官绅一体当差、纳粮。没想到,当年便发生了封邱生员罢考案。这是对朝廷施行官绅一体当差、纳粮的抵制。雍正的性格便是一硬到底,处治了主考张廷璐,又将领头闹事的生员正法,也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决心。可是雍正万万没想到,河南一域如今还是如此地抵制官绅一体当差、纳粮的命令。更没想到的是,连他这么重视的李绂这样的官员都不能体会到他的苦心。不过雍正并不是个昏庸君主,他知道田文镜在这件事的细处一定做得不太讲究。又加以田文镜乃监生出身,从心底里对科甲士子有怨气,所以难免会做得有些出格。但是,这个时候他必须要支持田文镜,否官绅一体当差、纳粮便要化为泡影,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而李绂此时的激奋也让他惊觉,这件事对天下士人来说是个不可能很快便完全接受的事,他要好好想一想如何收服士子的心。他既不想两败俱伤,也不想损了其中任何一方。此时雍正不便表明任何自己的态度,只是温声道,&ldo;卿的心思朕完全明白。兹事体大,朕心里岂能没有计较。&rdo;李绂得到了雍正的劝慰,又道,&ldo;皇上,不只是民间,还有河南官场。只要是科甲出身的属吏也是人人有口难言。都谓行事难以入田文镜的眼,总是无端寻衅滋事。皇上,如此下去官心、民心尽失啊,皇上。&rdo;李绂眼中满是忧虑,又道,&ldo;臣对田文镜并无异议,只是皇上以一省之重任交托,如今却物议重重,人心惶惶,臣既得皇上信任便不能欺瞒,实在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臣是替皇上担心啊。&rdo;说着李绂又跪了下去,以头触地,便不肯再起来。雍正此时心里也疑虑重重。他没想到自己看中的是田文镜的行事果决颇有忠心,但是却忽视了他心胸狭隘这一条。此时不便说什么,他俯身扶了扶李绂,&ldo;起来,起来。&rdo;李绂勉强立起身来,忧急交加地瞧着雍正。雍正温声道,&ldo;今日天已晚了,你一路晓行夜宿甚是辛苦,先回去好好休息。朕过后自然再有旨意给你。&rdo;李绂原本话并未说完,但是此时心里激奋难平,又恐君前失仪,便道,&ldo;臣多谢皇上。臣还有事在上奏给皇上,先回去写奏折。&rdo;说着便跪安而去。李绂御前奏对的时间实在是不算短了,等雍正脑子里乱得似一团浆糊回到九州清晏的时候已经到了一夜间最黑暗的时候。往往因为黎明即到,所以这一刻更是格外的黑暗。初夏的天气这个时候还是会浑身凉意阵阵,雍正站在自己寝殿前有些犹豫。此刻如若再睡下去,以自己的一身疲惫必不能按时醒来。而且,时间太短了,根本不够他好好睡一觉。可是如果不睡,这一段时间又略长了些,不知该做些什么。何况他现在全身都不舒服,真的很想好好睡一觉。实在不可得,哪怕是躺在床上舒展一下筋骨也好。看着雍正犹豫未决的样子,跟在身后服侍的太监轻轻提示般地叫道,&ldo;皇上……&rdo;雍正醒了神,摆了摆手制止了一众服侍的人跟进来,自己一个人踱入了寝殿,轻手轻脚地进了套间内。殿内还和他离开时一样,灯很亮。轻轻走到床边坐下来,殳懰在床上睡得正香。她合衣而卧,身上只搭着一条薄被,发丝如云零落枕畔。不知是不是因为热,她的脸红红的。鲜嫩的唇也好似新鲜的花瓣一般。忽然觉得她睡得像个婴儿,那么无忧无虑,又那么单纯干净。他心里觉得安慰了许多,此刻格外贪恋这种纯净的感觉,就这样一直坐到了往常里该起床的时候。转眼便到了五月节,这是皇帝驻跸圆明园后欣逢的第一个佳节。天气已经完全入了夏,但是毕竟还不到暑气蒸腾的时候,再加上园子里有山有水,所有人早换了夏装,在其间轻衣薄带倒也舒服。这个时候不管是古木新栽都已是郁郁葱葱,四处漫天成碧,更映衬得山青水碧如在画中。园子里还有不少的花,在不同的季节轮番繁盛起来,春桃过了便是牡丹,此时是娇红似火的石榴和清新雅致的月季,开得随地各处都是,不能不惹人怜爱。五月节的正日除了吃粽子之外还要在福海内赛龙舟,一大早便看到宫女们穿着各种颜色衣裳在园内各处奔走,添足了活色生香的灵气。这一日恂郡王允禵蒙皇帝恩典从景山寿皇殿到圆明园候见。雍正这日里安排极多,早传口谕给他,命他先去见怡亲王允祥,有什么话尽管先对允祥讲。兄弟两个人也有很久没有见面,此时为了方便说话,特意挑了人少的地方一边走一边聊,沿着后湖边过来。不知不觉中沿着石子铺就的曲径,分花拂柳而来,允禵忽然远远看到前边草丛中有个浅绿色的身影蹲伏在草地上,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那片草丛中繁华似锦,满是各色月季正在怒放。那个浅绿的身影在这片锦绣花丛中格外清新雅致。尤其是蜿蜒在肩背上的一条乌黑的辫子,格外逗人遐思。允祥心里因想着雍正既传了允禵来,大略也是因为近年来兄弟辈凋零得已十分落寞,如今总看在一母同胞的情分上,只要允禵自己不再生事,也断不至于再恪责他。难免便有些罗嗦地想叮嘱允禵,只是允禵此时已是心无旁骛,本就不想再纠缠于这些是是非非中。只因为知道允祥是一片好意,便勉强听了,应付着而已。待要走到那浅绿色的身影近前,忽然那女子已经从草丛中站起身来,身段极为窈窕,允禵只是觉得眼熟,心里一动。那女子手里提着一只藤丝花篮,里面满是刚刚剪下来的月季花,一边向湖对岸不远处的花墙内望去。允禵因久不到这园中来,此时才想起来,那花墙内便是雍正的寝宫所在地九州清晏。此时花墙上的月洞门里又出来一女子,体态轻盈飘逸,穿着遍身绣满了大朵红丹药的白色旗装,前襟上挂着一串油碧的青玉佛珠串饰,两把头上簪了大朵的粉红色绒花还有一支青碧的艾草簪,愈衬得肤如凝脂、唇似含朱。这女子轻轻唤了一声,&ldo;秋婵……&rdo;允禵在寿皇殿内禁得久了,忽然至这花柳繁华地中似乎意识都有些迟钝麻木。允祥却早就看出来那红衣女子是殳懰,也是多日不见,不想竟在这儿遇上来,忙携着允禵快步走上来。不敢再以昔日身份论,早就打了个千,口称,&ldo;给娘娘请安。&rdo;殳懰和秋婵也看到了允祥和允禵竟联袂而来,殳懰颇感意外。秋婵一眼瞧到允禵,想起在永寿宫里海裳树下的那一幕便脸红起来,偏巧允禵又好似有意无意地瞟了她一眼。允禵也学着允祥的样子打个千,&ldo;给娘娘请安。&rdo;两个人如此恭敬倒让殳懰不好意思起来,笑道,&ldo;十三爷,十四爷,我和你们还是旧日相知,不要做这些生分的样子才好。&rdo;秋婵这才趁着空儿向两位王爷福了一福。殳懰又笑道,&ldo;皇上今日事多,此刻不在这里,你们进来坐一会儿罢,很久不见十四爷了。&rdo;说着便请允祥和允禵两个人从月洞门进去。自然允祥在前边陪着,殳懰吩咐秋婵&ldo;带着十四爷进来&rdo;她和允祥两个人说笑了几句已进去。允禵有意落在后面,秋婵红着脸跟在他身后。允禵看前边那两个人已听不到,才转过身来又打量了秋婵一番方问道,&ldo;你服侍娘娘的日子不短了,大概也到了要放出去的年纪?&rdo;秋婵不知他心里所想,只老实答道,&ldo;奴婢是已经到了出宫的年纪,但是娘娘说……&rdo;说到这儿却忽然顿住,脸上更是红云尽染。这下允禵心里也明白,因为殳懰与她在一起时日长了,不舍得就让她这样出宫,必定是要找个得意的人才肯将秋婵遣嫁。不禁叹道,&ldo;我看你也配得上窈窕淑女,只是没有君子好逑。但是韶华易逝,不知你心里是否也曾想过&lso;求我庶士,迨期吉兮&rso;。&rdo;本来是极有意趣的话,却被允禵念得淡如白水,他面上也并不作色。只盯着秋婵问道,&ldo;也罢,跟了我吧。我也再经不起风雨了,只想安安乐乐了此一生。&rdo;秋婵先时是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但是后来允禵这句话的意思却是明白得很。还来不及害羞却瞧着允禵面色麻木,允禵的所有遭遇她是再清楚不过的,想着他此时必定也是心如稿木一般。此刻她才发现,允禵的影子在她心里已经潜藏许久。虽然并不映像深刻,但是却缠绵到底从未离开。此时瞧着允禵的样子,想起当年在长春宫里那个神采飞扬的先帝爱子,早就痛了上来,心里便是千肯万肯了。但是这样的话却万万说不出口,只是低了头,瞧着手里仍然拿着的那只花篮里满满的月季花。允禵看她并不说话,自嘲一笑道,&ldo;不愿意就罢了,我不想再强人所难。&rdo;说着便要向月洞门内而去。&ldo;十四爷……&rdo;终于身后传来秋婵唤他的声音。再回转身来时秋婵已是面上甚是坚定,瞧着他道,&ldo;奴婢仰慕十四爷,奴婢愿意。只是奴婢想求十四爷一件事。&rdo;允禵一诧,觉得她究竟不简单,问道,&ldo;什么事?&rdo;&ldo;请十四爷和皇上请旨,仍然去给康熙爷守灵。如若真的皇上准了,奴婢便跟了十四爷去,有奴婢在一日就服侍十四爷一日。&rdo;秋婵执着地瞧着他。允禵心里一振,其实他也早就有此想法。回到都中被禁在寿皇殿里总是觉得极其抑郁,倒不如在景陵的时候隐在山川草木之间自在些。尤其是八阿哥允禩死了以后,他更觉得失了人生况味,倒极度怀念起守陵的那段日子来。不料此刻秋婵竟然和他心意如此相通。他没说话,缓缓走到她身边,瞧了她良久,方柔声道,&ldo;你果然是她的丫头,上天待我真是不薄,我此生足矣。&rdo;太阳偏西的时候,殳懰一个人从寝殿的套间内走出来。外面已经不像是正午时分那样艳阳高照,但是落日的余辉犹在,将院子里鲜花草木都披拂上了一层金色。殳懰坐在殿内的一张圈椅里,遥望着外面院子里的景致出神。殿内稍稍有些暗,她却丝毫没有察觉一般,只顾以肘支颐出神地遐想。忽然看到雍正一个人慢慢踱了进来,已经换了衣服,穿着宝蓝色实地纱袍子,腰间明黄带,光头未戴帽子,显然是刚刚换了衣服。殳懰一愣怔看到了,忙站起身迎上来,走到他身边,闻到了淡淡的清醇酒味,柔声问道,&ldo;你喝酒了?&rdo;雍正有些酡颜微醉的意思,扶了她向里面走去,一边答道,&ldo;菖蒲酒,今儿是一定要喝的。&rdo;殿内无人,殳懰一边扶着他一边问道,&ldo;召见允禵了吗?&rdo;此刻她正是为了允禵的事伤神。所以不由得便要问问。雍正知道她是三年前得了自己生母孝恭仁皇后临崩逝时的懿旨,所以一直对允禵放不下心来。也不瞒她,道&ldo;刚刚见过了。有件事还要看你的意思。&rdo;说着便睨着殳懰,似乎在猜她的心思。其实他要说什么殳懰心里也大概明白,便问道,&ldo;可是要说秋婵么?&rdo;雍正坐下来叹道,&ldo;我的意思本来是想放老十四回府里去,再给她续个福晋。今儿他见了我,只说在陵上住习惯了,乍然一下子回来,几个月下来反倒不能像从前一样适应,所以还想回陵上去。再有就是忽然跟我求了要秋婵。我知道秋婵是你跟前得力的人,所以还没有完全应了他,先看看你的意思再说。&rdo;雍正对允禵本来是有戒备心的。但是后来随着兄弟辈风流云散,看着允禵的心也渐渐散了,便有点怜惜起来。况且没有人再挑拨离间,允禵也没有了要生事的心思,如今已是稿木死灰一般,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锐气。不管怎么说,总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而且雍正也不想落个逼凌弟辈的名声,所以想把允禵放回府里去。不料允禵今天却忽然与他背道而驰,提出这样的要求来。这倒让雍正心里颇有些伤感起来。殳懰亲手给他捧了一盅碧螺春来。她也正为这事发愁,也正想问雍正的主意。凭她的意思,允禵和秋婵,两个都是她最亲近的人。一个是从小青梅竹马情同兄妹又让她因为责任的原因总是牵挂在怀的男子;另一个又是从深宫内到王府又到了这园子里来十数年忠心耿耿情同姐妹的女子。她当然希望他们都好,但是又不忍心他们这么快又要远离都中到那么荒凉的陵寝去守陵。可是在雍正回来之前秋婵就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全都告诉了她,只希望能和允禵一同平平安安终老山野。这话是有背景有原历的,殳懰不能不考虑。此刻听雍正问起,思虑再三,还是心里先软了下来,叹道,&ldo;皇上就准了他们吧。&rdo;说着眼里已盈盈犯上泪来。雍正是最见不得她掉泪的,忙执手劝慰道,&ldo;随他们去吧,我也累了,只要允禵肯改了从前的毛病,我也断断不会难为他。我知道你跟秋婵在一起时日长了一时也难分难舍。她若一走你跟前缺了得力的人,等到明年选宫女的时候,一定给你挑个服侍得好的。&rdo;殳懰这才破涕为笑,想挣脱他的手,&ldo;我岂是为了这个。真不知道是我惦记选宫女,还是你自己惦记着。真若是这样,等什么时候有你看得上眼的女子只管说来,我把她放在这里,借着服侍我的名义就连你也一并服侍了,那样岂不好吗?&rdo;雍正笑道,&ldo;你把我看作什么?难道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我都能看得上眼不成?我眼里只有你一人,你把别人都比下去了,我如何还能看得上别人?&rdo;一乘木质洒金明轿在圆明园外停下来,怡亲王允祥从轿内慢慢挪了出来。他腿痛得厉害,但是他还是吩咐将自己的轿子停在这儿,他要亲自走着去九州清晏与雍正议事。对于他来说,这段路并不近,但是他正好可以籍此清理思路,再好好斟酌一下等会儿要和雍正说的话。允祥背着手踏上向九州清晏去的石子涌路。一边走一边迅速进入了自己常有的思维状态,一双浓眉便不由自主地微微蹙了起来。园子里比不得宫里规矩严厉,常有来往如穿花之蝶的宫女从不同的月洞门、回廊、荫荫古木或是繁华丛中若隐若现。见了这位雍正朝身份地位最贵重的和硕亲王自然都要行礼。允祥却自顾自地想着心事,根本没有看过谁一眼。在这些宫女眼里,允祥不只有高贵的身份地位,还有一份独特而含蓄的气质。今年刚过不惑的年纪,却仍然是头玉硗硗眉刷翠,可谓是&ldo;杜郎&rdo;生得真男子。也许是因为重任在肩的责任感和手里无上的权力,更有一种骨重神寒天庙器的内涵。而此刻允祥那一双剪秋水的瞳人却若寄若离,如雾如幻。许是走得久了,天气又太热,加上腿痛得厉害,忽然一个踉跄身子便向前倾倒而去。&ldo;王爷……&rdo;忽然听得一声惊叫,已经被一个小太监箭步如飞地赶上来扶住。允祥被他扶得直起身子来,觉得头有点闷闷的,用力甩了甩。又稍稍闭目调息了一瞬,做了个深呼吸,才抬头看那个小太监。是九州清晏当差的,他认识,再抬头一看,已经走到了。问道,&ldo;皇上用过膳了吗?&rdo;小太监扶着他道,&ldo;回王爷,皇上已经用了膳,此刻正在等王爷。奴才就是奉了皇上之命在这儿等王爷的。&rdo;允祥微微点了点头,挣开了那小太监,不再用他扶着,又定了定神便稳步向里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