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怃然道:&ldo;父亲遭逢不幸,家中只有老母弱弟,不辞官也不行了。&rdo;
颖嫔垂头道:&ldo;姐姐辞官了,今后我在宫中,却和谁说话去呢?&rdo;说着幽幽叹了一声,&ldo;从前姐姐告诉我,让我舍弃嫔位,去定乾宫做一个女御。我还当姐姐存了私心,如今看来,是我错了。我早该听姐姐的话,也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受辱。&rdo;
我叹道:&ldo;妹妹的事情,我听说了。事已至此,后悔无益。妹妹是经世之才,陛下心里很清楚。不过几年,妹妹必能积功封妃。放心吧。&rdo;
颖嫔冷笑了一声,叹了一声,又冷笑一声:&ldo;经世之才?又有何用?那嘉媛糙包一个,如今也与我平起平坐了。&rdo;
我的声音透出不可抑制的冷淡与轻蔑,&ldo;嘉媛怎能与妹妹相较?何必妄自菲薄?&rdo;
颖嫔道:&ldo;姐姐大约还不知道嘉媛是如何承幸的吧。&rdo;
我含一丝厌恶道:&ldo;略有耳闻。&rdo;
颖嫔道:&ldo;她这个嘉媛是昨天早晨皇后亲自去定乾宫请封的。因此宫里都说,嘉媛是皇后献上,所以陛下才一举封她为媛。&rdo;
不屑与恐惧激得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也终于激起了我的好奇心:&ldo;听妹妹的口气,仿佛事实并非如此。&rdo;
颖嫔冷冷道:&ldo;自然不是。初二夜里,陛下照例去皇后宫中歇宿。用过了晚膳,便去偏殿更衣,偶然在窗外看到嘉媛,见她美貌,便命进来服侍。这一服侍,便服侍了一晚上,直到亥时才回到寝殿,不过睡了一个时辰,子时便回定乾宫了。第二天皇后细细问了那宫女,又派人问了李演,确知无疑,这才起身去定乾宫请封。&rdo;她忽然干笑了两声,笑声中充满了彻悟的隐痛,&ldo;陛下本当与皇后燕好,却在她眼皮子底下宠幸宫女。到这时我才明白,他为什么要御宴上当众让我出丑。连皇后都受辱了,我这条跟尾狗还能逃得过么?&rdo;
我叹道:&ldo;所以御宴后妹妹便请求做一个女御。&rdo;
颖嫔苦笑:&ldo;是。我苦苦哀求,他只是不允。不但如此,第二天还命嘉媛与我对门而居。&rdo;她仰一仰头,双泪长流,&ldo;我真后悔,我早该听姐姐的话。如今他定是以为我见皇后失宠,这才自请退位。&rdo;她啜泣着,再也说不下去。淑优也在一旁流泪。
我从矮柜的右屉中取出一幅洗净的帕子递与她,颖嫔毫不迟疑地接了过去,痛哭不止。我也心酸不已:&ldo;待我出了宫,妹妹若有难处,可以送信与我。&rdo;颖嫔一听,哭得更加厉害。我冷眼看着,并不多劝。待她慢慢止住哭泣,我才柔声道:&ldo;其实妹妹是女御也好,是妃嫔也罢,是得宠,还是不得宠,都不要紧。在玉机心中,妹妹永远是那位与玉机泛舟夜谈的坦荡女儿,是一起搭救嘉芑的义气之人,为明主解燃眉之急的经国之才。妹妹为人,岂是&lso;寂漠恩荣,空为后代一丘土&rso;[15]?那些荣宠,和妹妹的胸襟智慧比起来,不值一提。妹妹只恪尽职守,好生侍奉两宫,必有后福。&rdo;
颖嫔抬起头来,呆了一呆:&ldo;后福?我还能有什么后福?&rdo;
我将她冰冷的指尖握在掌心,紧了一紧:&ldo;《诗》曰:&lso;靖共尔位,正直是与。&rso;[16]做人千万不能颓丧。&rdo;
颖嫔微微一笑,感激道:&ldo;多谢姐姐的金玉良言。&rdo;
于是我吩咐绿萼打水,为颖嫔净面。正忙着,忽见小钱进来禀道:&ldo;启禀颖嫔娘娘,启禀大人,嘉媛娘娘在外求见。&rdo;
颖嫔道:&ldo;她倒也识趣,你一回宫,她便来了。&rdo;
我淡淡道:&ldo;出去告诉嘉媛,就说我热孝之中,不便见客,改日再去拜会。&rdo;
颖嫔将胭脂在手心中用清水化开,用指尖蘸了轻轻点在唇上。她自镜中斜了我一眼道:&ldo;姐姐不喜欢嘉媛?&rdo;
我低头一笑:&ldo;我是将要出宫的人,便任性一回又何妨?&rdo;
颖嫔道:&ldo;来日她若知道你不见她却见了我,又该惹气了。&rdo;
我一哂,&ldo;那又如何?&rdo;
颖嫔道:&ldo;现在满皇宫里,你的胆子最大!&rdo;
接下来的两天,我在漱玉斋中收拾物事。高曜与昱嫔都来拜访过。日子过得太平静,我竟有些焦灼起来。就像一只张开了大网的蜘蛛,在无风的天气里,迫不及待地体味每一根蛛丝上的震动。
正月初五晚膳前,小简请我去定乾宫御书房见驾。只见他一脸疲态,眼下淡淡两片乌青,像船锚似的将两只眼睛牢牢拴在鼻梁上,死物一般没有生气。我忙吩咐绿萼上了一碗参茶,道:&ldo;公公辛苦了,喝杯茶再去。&rdo;小简也不客气,端起参茶咕嘟喝了个干净。
芳馨拣了一件青白色斗篷披在我身上,我一面系着衣带一面问道:&ldo;未知陛下何事召见?&rdo;
小简在外间被呛得咳了两声,道:&ldo;陛下才刚不知道在看哪里上的奏疏,忽然大怒。这会儿正头疼,所以请大人过去谈说谈说。&rdo;见我走了出来,忙放下参茶上前道,&ldo;自大人回宫,陛下早就想见大人了。只是……奴婢也说不好是什么道理……大人去了可要小心应答。&rdo;说着又嘻嘻笑道,&ldo;自然了,大人无论说什么,陛下都爱听的。&rdo;
走进御书房的时候,皇帝并不在。两个内监正趴在地上收拾散了一地的奏疏,两个宫女跪在如意纹绒毯上擦拭水渍。一支朱笔蘸饱了墨掉落在窗下,粉白的墙上生了一串鲜红的朱砂痣。良辰正弯腰查看,见我进来了,忙上前行礼道:&ldo;奴婢参见朱大人。大人请稍待,陛下正在更衣,一会儿便来。&rdo;说罢招手命一个宫人去倒茶。
一时众物归位,良辰带众人都退了下去。我便坐在下首,从小几上拿起一本书闲闲读着。依旧还是那一册《诗经》,随手翻到《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我昨日才又拔下一根白发。于是冷笑起来。
忽听皇帝笑道:&ldo;看书便看书,还要做这一副怪相!&rdo;我连忙下拜。皇帝拿起书来看了一眼,道:&ldo;平身。&rdo;我站起身,垂头不语。皇帝看了看我的脸色,温言道:&ldo;家中都还好么?&rdo;
我恭敬道:&ldo;家中尚好。谢陛下关怀。&rdo;
皇帝自向书案后坐了,指着我刚才坐过的榆木雕花椅道:&ldo;赐座。朕最喜欢看你读书的样子。你还是看你的《有女同车》,朕看朕的奏疏。&rdo;
我早已没有了当初与他在御书房相对读书的平和心境。我并没有坐下来,而是径直问道:&ldo;臣女听闻陛下似乎动了气,不知因为何事?&rdo;
皇帝看了我一眼,目光依旧在一大堆奏疏中游走:&ldo;桂阳郡的太守上书,新年之前有一群蛮子从山里出来,串联流民和匪帮,辗转十数个甸镇。良民死伤无数,蛮匪蔚为成势。桂阳郡太守剿匪不力,上书问朕要兵,无用之极。&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