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感激又担忧:&ldo;我是个罪人,姐姐这样来看我,若被人知道了,恐怕不好。&rdo;
启春道:&ldo;看望闺中知己,是极寻常的事情。被人知道又怎样?还能杀了我不成?&rdo;说着看了看窗下的诗和小屋里的器具什物,抿嘴笑道,&ldo;况且,这儿哪里腌臜了?分明是躲清静的地方。&rdo;又沉声道,&ldo;你不知道,外面已经翻了天了。&rdo;
我将杯盏在滚水中荡过,缓缓往杯中注茶:&ldo;皇后崩逝,自然是翻了天。&rdo;
启春道:&ldo;人终有一死,这不算翻天。&rdo;
我奉了茶,收拾起散乱的书籍和纸张,摇头道:&ldo;姐姐的话,我不明白。&rdo;
启春回头看了看窗外,放下茶盏,携了我的手同坐在干糙褥子上,悄声道:&ldo;今天圣上下旨,说皇后&lso;残暴专制,灾眚兆庶&rso;&lso;无容爱之心,致圣裔殒丧&rso;&lso;长赍阴志,窥伺圣宫&rso;&lso;纵宗族无行,逞一己私欲&rso;。筑陵一毕,以贵妃礼下葬,谥曰夷思。&rdo;
心如止水,却抑制不住暗思汹涌。有平展如春光的惊喜,也有肆虐如暴雪的骇然。他哀哭多日,终是寻了一个口实,再不用粉饰陆家的衰落。我默然良久,叹道:&ldo;山中才七日,人间已千年。&rdo;
启春道:&ldo;失礼乱基曰夷,追悔前愆曰思,虽然没有明言废后,礼制却用贵妃的。我竟不知道天子已然厌恶皇后、厌恶陆家到如此地步。不过,这对你倒是好事。想来你就快被放出去了。&rdo;
我忙道:&ldo;姐姐慎言。&rdo;
启春道:&ldo;我并非幸灾乐祸,不过想到你能早日出去,我就忍不住高兴。不过,诏书上的四条罪名,&lso;无容爱之心,致圣裔殒丧&rso;,大约是说当年悫惠皇太子和公主们溺毙金沙池之事。但这是舞阳君所为,难道陛下竟怀疑皇后么?再者,&lso;纵宗族无行,逞一己私欲&rso;,大约是说陆将军和废舞阳君行恶,陆皇后隐而不言。其余两条罪行,我却不能明白。陆皇后在闺中之时,我便识得她。她入宫后,我也偶尔向她请安。她一向安分随时,温和沉静,这&lso;残暴专制,灾眚兆庶&rso;&lso;长赍阴志,窥伺圣宫&rso;是从何而来?我不能明白。&rdo;
我摇头道:&ldo;姐姐不明白,我也不明白。&rdo;
启春皱了皱眉,侧头斜我一眼,&ldo;你在宫里这么些年,能破悬案,岂能不明白皇后哪里得罪了圣上?连我你也要瞒着么?还不好生说给我听!&rdo;
我忙将食指比在唇上道:&ldo;姐姐小声些。&rdo;说罢伏在她耳边悄声道,&ldo;残暴专制,大约说的是当年封司政获罪流放的事情。至于窥伺圣宫……姐姐当能猜到才是&rdo;
启春倒吸一口凉气:&ldo;难道是说皇后生前在驾侧安插耳目?&rdo;
我斜倚在高高的棉被上,垂目把玩着衣带:&ldo;大约是这样吧。&rdo;
启春定定地看着我,忽然摇头道:&ldo;不。封司政被流放已经是御驾亲征回朝以后的事情,是圣上的意思,与皇后什么相干?&rdo;
我冷冷一笑,道:&ldo;姐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rdo;
启春叉手道:&ldo;愿闻其详。&rdo;
&ldo;封司政当年不过是个粮仓小吏,三十余年来,积功而成司政。那几年朝廷征北燕,到处都在用钱,若不是封司政调度得当,哪里能成事?&rdo;见她颇有醒悟之意,我又拖长了声音道,&ldo;其中关窍,姐姐自去思想。&rdo;
启春合目长思,神色在渐浓的水汽中变幻不定。忽而睁开双眼,眸中有了然的清亮:&ldo;我记得当年皇后甫一监国,便撤换了言官之首。新任的苏司纳上任不过半年,几个言官就联名弹劾封司政。后来御史台查明了封司政不少罪证。再后来,陛下回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已有罪证,陛下也不能护短。难道……那几个言官上书,是皇后暗中讽喻?&rdo;
我淡淡一笑:&ldo;说来也巧,那封弹劾封司政的奏疏我是看过的,其中有废舞阳君之子吴省德的名字。&rdo;
启春先是一惊,随即若有所思:&ldo;不。若是皇后授意,怎会让长姐之子联署?这样不是授人以柄么?皇后不会如此不通。&rdo;
我笑道:&ldo;好姐姐,我只问你,倘若当时你是苏司纳,你会怎么做?&rdo;
启春一瞬不瞬地望着我:&ldo;我若是苏司纳,承皇后暗讽弹劾天子喜爱的封司政,也要将皇后的至亲吴省德带上。若来日天子降罪,便全是皇后的错。是这样么?&rdo;不待我回答,她又道,&ldo;不。封司政的妻、子所犯杀人渎职之罪,是清清楚楚、不容置疑的。即便真是皇后暗中授意,也并无过错,圣上没有理由怪罪皇后。&rdo;
我抬眼一瞥,复又垂眸不语。启春一怔,痛心长叹:&ldo;难道因为深受天子器重,就能有罪不罚么?&rdo;
我握住她颤抖的指尖,沉静道:&ldo;姐姐忘记十八年前玄武门之变后,天子是如何处置废骁王党的么?初时只杀首恶,十数年后才屠戮殆尽。&rdo;除却这个,我自然不能忘记皇后驾崩那夜华阳公主对我说过的两件政事。只是这是省中密语,不能随意向启春吐露。
启春道:&ldo;不是不罚,只是时候未到。是不是?&rdo;
我赶一赶眼前的雾气,笑意幽微:&ldo;姐姐聪慧。&rdo;
启春又道:&ldo;皇后先是提拔了自己喜爱的苏司纳,又命人弹劾了自己厌恶的封司政。虽然苏司纳素有清誉,封司政劣迹斑斑,在天子看来,仍旧难逃专制之嫌。那&lso;灾眚兆庶&rso;又是何意?&rdo;
我冷笑道:&ldo;我若记得不错,当年皇后身为贵妃初入御书房辅政之时,天降大雨,殿前有虹。封后监国之初,内史上书&lso;咸平十三年春,京师久阴不雨,柱下阴湿生虺……&rso;也许内史实录上还记了别的灾异,就不得而知了。&rdo;
启春道:&ldo;霓虹、蛇虺、阴雨,都是女子专政、权移臣隶的不祥之兆,果然是&lso;灾眚兆庶&rso;。历来只凭灾异,罢官免相的也为数不少。&rdo;顿了一顿,叹息道,&ldo;我从前只以为,天子因陆将军和舞阳君之事迁怒和怀疑皇后,却不想还有此一层因由。&rdo;
我的口气中竟有一丝痛惜之意:&ldo;皇后乃帝师之后,幼承庭训,知书识礼。不但有才识,更有匡弼圣朝、荡清宇内的抱负,所以才趁监国之机,一抒己志。可惜……&rdo;
启春接口道:&ldo;可惜耽于夫妻之情,忘记了君臣之分。&rdo;又叹息道,&ldo;皇后监国时日甚短,若不满她专制,便不准她干政也就是了,又何须如此……&rdo;
我叹道:&ldo;皇后只顾逞志,监护不力,致悫惠皇太子枉死。废舞阳君和陆将军恣纵不法……是了,还有慎妃之死。桩桩件件,一分两分,合起来便是十分了。&rdo;
启春沉吟道:&ldo;慎妃之死……莫非陛下怀疑皇后逼死慎妃,欲收养弘阳郡王为嗣么?&rdo;见我不答,又道,&ldo;皇后体不自安,所以在圣躬侧安插耳目,倒也合情合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