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桢误以为我在示好,一躬到地:“小人谢过娘娘!”
我却浅笑回他:“杨大人,我虽一介女流,蒙圣上信任,也在上书房里待了几日,这为官之道,我倒愿意说几句你听听。”杨桢俯身做洗耳恭听之状,“杨学士可知皇上为何要在百官上朝的大殿外竖起一面铜镜?”
“圣上言,为百官正衣冠。”
我凑近他低声言道:“对。这官场就犹如荆棘从,要是总穿着一身破衣服行走其间,到处都会是挂碍。”
有人上前禀道:“夫人,车备好了。”大彻堂里的早课还没有结束,我踏着柔软的梵音出了寺门。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回寝宫时,想起久无战报,便往上书房绕了个弯。当值的宦官正在收拾几上的茶碟茶碗,规整满案的文书,见我进门,都忙不迭过来请安道贺新禧。
“只你们几个?怎的不见各位大人?”我问。
为首的道:“年节里,大人们都休假呢,只有几个轮流当班的。哦,昨儿夜里好像是有加急的事儿,崔司徒召了几个大人进宫来商议,熬了一宿,现都家去了。只有司徒大人还在,正在里间榻上小憩,夫人可要咱家传唤?”
我摆手不必,暗数了数桌上的茶盏,除夕夜里召了这么多人进宫,什么要紧的事?也没人来东宫报我。我嫌那几个公公碍事,都赶了出去,心怀惴惴地翻看起案上的公文来。
不出所料,拓拔烈两万轻骑节前就已攻下统万。他北上不久就向赫连下了战书,檄中扬言,要以百万之众伐夏。重兵来犯,若是强攻不下,必定围城。代国始定北方,民力财力俱困,要在休养安息,围上个年是不至于,只怕一年半载,统万城中的粮饷也难以供给。便有人向赫连进言,估摸着百万大军携攻具辎重行军,速度肯定不会太快,故打算在人马开到之前先去汉王的营地劫掠一番,坚壁清野以待大军。若是拓拔烈攻之不拔,又略之无获,不出几月,百万之众就可不战自困。因这一仗要速战速决,赫连几乎带了全数人马出城,汉王佯败,向南奔逃数里。赫连心高气傲,想捉个亲王回去向拓拔烈示威,想也未想,拍马便追。谁知拓拔烈所带只有两万人马,都是代国最为精锐的轻骑兵,行军之速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两万人马早早就绕到敌后,乘着统万空虚,一举入城。赫连得到消息调转马头时,早已回天法术。代军占据城头高处以强弩乱箭射杀,加之汉王回击,阻断后路,赫连这七、八万人马毫无反抗之力,全数覆没。
乱箭射杀,全军覆没?我脚下一个踉跄,跌跌撞撞扶着案头坐下。崔季渊闻声出来,边系袍子边唤人,听他怒声责备道:“你们这些奴才,夫人来,也不唤一声!”
那些公公复又进门,垂首不敢反驳。
我道:“崔先生熬夜辛苦,是我不让唤的。”
崔季渊看了眼案头,知道无从隐瞒,复又遣了宦官出去,自顾一声不吭地收拾起来。
“人被俘了?”我问,倒是希望活捉了。
崔季渊没看我,接了公文去,回道:“皇上下过令,要生擒赫连。可是时遇沙尘,逆着风,夏军乱作一团,弓弩手根本看不清楚。”
我舔了一下唇,“全数覆没?那就是……死了?”
“生擒了夏王的战马云杪,马上人已死,只是并非夏王,而是他身边的一名稗将。打扫战场时翻了个遍,挖地三尺,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皇上也在找呢。”
“是皇上不让我知道?”我扶坐在地,只觉得胸闷气短。
崔季渊平静道:“这些是前线的大人们悄悄送来的,战场之事,臣也是昨日才知晓的……皇上这阵子就住在夏宫之中,夜里睡觉也不设守卫。皇上说,若是城中有密道,赫连会去找他,战场胜负已定,剩下的……是他们兄弟俩的私事……”
“若是赫连不去,又会去哪儿?”
崔季渊顿了一下,“若是还活着……投奔西凉、或者四川……臣不知道,不敢枉自揣测。”
想起早间杨桢的话,当年我牧哥哥手里有十万荆州兵才幸得收留,可是一场大战之后,赫连手里还剩什么?西凉节度使、四川李氏凭什么要接纳一个败寇?
崔季渊摆下公文,肃然直言道:“如今多少人劝谏都不听,他们送信给是实在没辙了,臣昨夜急召大臣进宫商议,无非是为了陛下周全。夏王虽是陛下义弟,可帝王家中无私事,统万城业已攻下,但到底曾是敌营,夫人念着结拜之义,赫连认不认皇上这个兄弟还两说呢!皇上这么做,是给多少心怀叵测的人有机可趁!国不可一日无君,夫人若是担心,还是先担心一下皇上的安危吧!”
我已方寸大乱,拓拔烈极少失算,这么久了赫连不去找他,只怕是凶多吉少。他又是何等周到细谨的人,如今怎的也置安危和大局于不顾,做出这等颟顸事来。“你们……你们可商议出什么结果?”
“臣等无能!”崔季渊拿起纸笔,直视我道:“看来此事外人插不得手,为今之计,惟请夫人相助,劝说皇上回朝!”
我在崔季渊的注视下提笔,他从来有君子之风,极少这般强势。往事历历眼前,不知何处落笔,今早还劝说杨桢放下执念,由爱生忧,由爱生怖,我又何尝做到心无挂碍?那日送赫连出长安,发愿如素,难道不为挂碍?如今以血抄经,只求拓拔烈兄弟无恙,难道不为挂碍?满心的话到嘴边又无从说起,只记了些端儿的近况:……儿益丰肥,渐学语言,盼君早归……泪珠与笔墨齐下,散乱不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