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日之后,若称他为才俊,实实委屈了另一个称谓——英雄。因为数十年后,再回看这乱世末年,若不称他为英雄,谁又敢称英雄?
此时他双手被绳索绑了,缚于大梁的街市口木架上,只等巳时一到,将行笞刑杖毙。
整个大梁涌来观刑的人把个刑台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今日监刑的是相邦魏齐,可见范雎犯的事情不小。
其实范雎刚从齐国回来那阵,门客间还争相传他的轶事,说齐王用词辱没魏国时,是他言辞灼灼,驳得齐王朝中哑然、无人可辩。一转身,齐王反而欣赏起这个书生的智仪风范,予黄金十斤相赠,欲笼络他入齐。他又是言辞灼灼、拒礼不收。
又有人说,此等都是假戏假演,范雎正是趁入齐之机,私下递了邺城城防图与齐王。是以须贾大人一众刚回魏国,齐人就起兵攻邺城,满城军民、死伤无数。
相邦魏齐听须贾和其他诸位魏使都如此说,心中勃怒,还没将范雎拘来,已给他判下死罪。
证据未足,怎能轻易杀人?只因这是战国末年,七国纷争,间谍无数。暗间、死间、反间、间中间、三重间,什么花色都有,濯网也难防。
证据凿凿、确为间谍者,必定处以五马分尸,以儆同党。即使证据不足、仅仅被疑为间谍者,往往亦会被压至街市,笞刑杖毙。
地下阎帝加班加点多收了不少冤魂屈鬼,地上之人也颇是无奈。毕竟牵扯社稷,稍不留神、城破将亡,王位易主。换了谁、都会宁肯错杀三千,也不敢放过一个。
无人真的理会、这范雎,究竟是那三千、还是这一个。
穿堂风从巷尾吹至巷头,扫过街市口,范雎在木架下飘摇的身形更显凉薄。
此时他虽是身着囚衣、血污满襟,但他眸如蘸墨,面如云涤,模样生得极是清隽少见,连累那些赶来砸鸡蛋的大妈大婶们下不了手,单是攥着那蛋、生生捂成了个暖宝。
巳时已到,相邦魏齐大剌剌一扔令牌,喝道,“将这通敌的间谍就地处决!”
范雎并无战栗之色,反而嘴角染上一抹笑,略侧了头、瞥向魏齐,声音清冷道,
“任贤则昌、失贤则亡,来年魏相可担得起去贤祸国之责?”
魏齐气得胡须乱颤,“叛贼死到临头还敢嚣张!”
“范雎本是流浪之人,生死何惧。然而旧时秦王用百里奚、而秦国得霸,越王失范蠡、而越国遂灭…”说到那个灭字,范雎眼神轻蔑地又扫过魏齐。
魏齐怒极,抓了块令木向他掷去,砸在范雎额头,滚热的鲜血立时淌下,白玉般的脸庞顿时染上血玉成色。
范雎却依旧薄笑拂面、不亢不卑,“雎才微识浅,自不敢攀比先人。但雎尽忠抵贿、却受魏相笞毙,须贾怯懦诽谤,却得魏相重用,只怕已教天下贤良尽皆寒心,从此杜口裹足、莫肯向魏。”
他徐徐道来,风姿闲雅,仿佛此刻并非身陷囹圄,而只是于案边品茶论国。
这般幽淡清远、静雅卓然的神色,立时教老汉壮汉们信他是死间、少妇寡妇们怜他是受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