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仙蕙遥遥辨认,武家人坐一堆,武攸宁、武攸宜都来了,携儿带女,与武三思闲话,独武延基挨边儿,拄着拐杖靠住柱子,正闭目养神,也不知他腿脚不利落,是怎么上来的,不过肯来就好。旁边李显也有七八个人高高低低围住。见她来了,韦团儿迎上来笑道。“郡主好快的脚程!”李仙蕙摇手,“我才起头儿,就见太平公主一支箭样射了出去。”“公主最爱骑马,寻常命妇谁比得过?”韦团儿压低声,“半夜是安乐郡主头一个上来,叫奴婢在这儿等您。”李仙蕙恍然失笑,瑟瑟进宫时日虽短,结交宫人的手腕倒比她灵活,这样庄严肃穆的场合,竟也能掏摸出个地方私用,遂跟她转到一座草亭后头。这亭子扎是我牢实,四面帘子挂两层,还用石头绑了绳子压住。韦团儿蹲身道,“郡主快进去罢。”李仙蕙掀帘而入,光影陡然打在瑟瑟脸上,她一转身,裙子湿哒哒滴水。“你都闹成这样,郡马怕是全完了吧?”瑟瑟委屈巴巴。“半夜下雨,原说等等,结果越下越大,只能硬爬。”李仙蕙满脸怀疑,“全是你自家爬的?郡马没背你?”瑟瑟坚决否认,慢慢软化了,瞄瞄这里那里,声音低的像蚊子哼哼。“背嘛就背了一会儿……”看要挨骂的架势,忙伸出手臂挽起袖子。“二姐!你瞧我被虫子咬的!”果然好几个大红疙瘩,“他呢?遭什么罪了?”瑟瑟这才说了实话。“……躲雨的时候,草里钻出来条银环蛇。”“现下人呢?!”“刚巧六叔上来扎草亭,说耽误不得,拿刀子放了血,就昏过去了,六叔叫我先过来,下剩的他料理。”李仙蕙眨巴半天眼,先想瑟瑟这性子到底随了谁。武崇训因她中毒,她竟还好好地在这里换衣裳,又想人果然是越不靠谱,便越遇见靠谱的人,听她话里意思,武崇训是丁点儿都没埋怨她的。罢了,仪式当前,李仙蕙指晴柳服侍她脱换,边叮嘱。“衮冕不是穿着玩的,你老实些,淮阳郡公别的靠不住,这总不能乱来。”瑟瑟难为情。“这回算我欠他的,反正慢慢儿还么。”亭子里顿着一只更漏,李仙蕙看了看,还差两刻钟就是吉时。紧着自家脱换,催晴柳给瑟瑟梳头,“换了随我过去,今日要紧。”忽地灵光一闪,“那蛇到底咬他哪儿了?”瑟瑟期期艾艾不肯明说,李仙蕙又非要问。晴柳急的团团转。“哎哟我的好二娘,这会子何必问这个?早些上手怕什么。”姐妹俩一齐瞪过来,瑟瑟面红脖子粗的要发作,李仙蕙反笑了。“原没什么,就怕亲迎礼上难看。”晴柳窜到瑟瑟身后。“郡主才给嗣魏王做了保,要替颜家敲边鼓,就怕他听不懂或是偏不肯,反给郡主为难,四娘千万提着些,别叫他闯祸带累咱们。”“要你多事!”李仙蕙倒是很有把握。“旁人催逼他,未必如何,我开口,他不会。”瑟瑟那件蔽膝太长,拖两尺在地上,走一步踩一脚,极易跌倒,心急火燎没处裁剪,看草垛上堆着李仙蕙的猎装,探身在里头翻找银刀子。晴柳瞧她不懂这里头的厉害,越发推远衣裳。“您听明白没有?颜家要借你们的嘴起复,可是这话犯忌讳,待会儿我们郡主说时,万一圣意压下来,您千万记得往嗣魏王头上推!”李仙蕙震惊抬头,“你竟然打这样主意?”晴柳道,“梁王府倒了灶,凭您一个,也难如何,何必把自家填进去?”李仙蕙砰地拍案,“四书五经,教出你这样混账来!”“别吵了!”瑟瑟道,“昨晚我问表哥了。”那银刀子挂着图闪亮好看,并没开刃,半天割不开,扯么,又怕开缝,瑟瑟没辙,只能在中单里头掏摸,把蔽膝底部折上来塞进腰里,闹出一头汗。她呼哧坐下,以手扇风。“表哥说武周的风吹了九年,既要转向,谁挑头捅破窗户纸,便是助圣人一臂之力,定有好处。所以我想,二姐只管大胆替颜夫人说项,万一大表哥犯浑,非要拧着,更衬出二姐诚意。”李仙蕙不信,“这话是郡马说的?”“逢迎圣人的手段,他不是不会,是不屑为之。”瑟瑟的手指在玄衣上慢慢摩挲。玄色不是单纯的黑色,是月已落而日未出时,红黑杂糅之色,寻常人不准动用,独帝王家祭祀天地可穿戴。“……为我,偶然顺水推舟,他是肯的。”李仙蕙见她两颊红扑扑的,似有羞意,悄声问,“这回认定了?”瑟瑟摇头,“二姐,我再想想。”十六岁的姑娘家,凭她如何说嘴,嫁人总是一生一世,不容反悔的。李仙蕙和声道,“别急,慢慢来。”瑟瑟嗯了声。两人相携出来,祭坛上的火已点起来了。火光冲天,映照的远近山峦清灰斑斓,坛前设一神案,案前公卿数百,窸窸窣窣分列而立,都穿戴差不多的衮冕,男女老幼莫辩。韦团儿换了公服,簪环一概摘除,戴竹皮编的却非冠,昂首端肩,走来引她们越过众人,站到最前面。女皇就在瑟瑟左手边,隔着李显。恍然看,皇帝与储君的冠冕几乎一模一样,腰上革带、大带、玉剑、玉佩也差不多,若非男女之别,几乎就是李显的模样。瑟瑟躬身肃容,不敢胡思乱想,脸上轰然热气喷薄,是祭坛里青翠的松柏枝烧的剥剥作响,散开鲜辣刺激的气味。丑前五刻,仪式正式开始。太常卿武攸暨捋着袖子,点燃神案上的蜡烛,太史令将神座转交韦团儿,由她递给女皇,高高奉上神案。光禄卿肃穆踏步上前,在神座左边摆十只空笾,右边摆十只空豆,后排再摆一排簠与簋。一切准备停当,太乐令率领两队工人走到祭坛正前方,随着《思成之曲》舞蹈,礼直官、御史、司徒等一对对上来分香设酒,然后太庙令、太祝、宫闱令等再跪,再叩,再立定……瑟瑟通宵未睡,本来毫无倦意,尤其难得与女皇并排,合该表现,可是仪式没完没了,又无一人张嘴说话,黄钟沉重缓慢的节奏咣咣当当,竟催眠般叫她犯起困来。她不敢闭眼,盯着火苗跳跃,使劲把指甲摁进肉里,不知怎地心神一荡,就想起武崇训腹上湿漉漉的,触手好舒服,又想那包点心不知他吃上没有。仪式终于进行到下一阶段。颜夫人轻声指引,“请陛下与殿下,献上牺牲。”赞者两两一组,抬着硕大银盘走来,盘上俯卧的牲畜经过去毛放血,呈现出灰败的死色。赞者托着银盘,女皇和李显合力掂高倒进火堆,那火舌仿佛当真有灵,轰地一卷,差点撩着女皇的衣袖。颜夫人又道,“请相王、太平公主与梁王、定王,献上牺牲。”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暨……——那相王是谁?瑟瑟脑中轰地一响,旖旎的回想被打断。这才知道四叔再度得封,封号还是相王,背上顿时汗出如浆,幸得李仙蕙用力握她的手,投来‘没事’眼神。圣人左边有人走出来,这回不用赞者借力,四人合力推一头乳羊入火堆,火星迸散,生肉浓郁的腥臊逼上来,浓烟刺激得她眼泪汪汪。她反应过来,排序在太平公主前头的,只能是她四叔李旦。这就是往后神都的格局了,东宫之外,梁王有一票,相王有一票,太平公主府两票!到这儿献祭的流程便完了,韦团儿重新洗手,在祭案上摆好银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