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上下鼓捣,非但未能撼动武周分毫,反而给了圣人借口,肆意扩大打杀范围,表现不够驯顺的宗室,不单自家惨遭屠戮,连母族、妻族亦受牵连。司马银朱踱步到门前长声叹息。“通州新宁县有家小脚店,有人引骆宾王檄文为歌谣,声闻乡里。首告指有人谋反,可后来秋官追查到底,竟是县蔚买通无知歌姬,攀诬县令。”“人怎能坏成这样?!”瑟瑟恨极,跳起来骂道,“为他一点子蝇头小利,拖累别人!”“县令之位,在郡主看来,自是微贱如草芥,不值一提,可于那县蔚,却是挣着脖子巴望了大半辈子的香饽饽,想来他谋划多年,才想出这个法子。”瑟瑟切齿痛恨。“当年越王便是自说自话,把我阿耶当个靶子立起来,实则毫不相干,可圣人心里本就有个影子,再听了这些,难免生出怀疑!”“这便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宗室所剩无几,储君又太显眼,别说下人假托旧事攀诬使坏,那些真正狼子野心的东西,要煽风点火,也要借太子之名。”瑟瑟嗳了声,担忧地问,“这怎么办?!”“幸而圣人心疼太子,朝会上便问魏相,有应对的法子没有?”武崇训略感意外,“……这是圣人问的?”司马银朱反问。“郡马以为圣人此问,可有他意?而魏相遭此当头提问,未假思索,直接道唯有翻案可保太子无忧,圣人又答没答应呢?”她连番问完,不等他回答,便拿出一摞装订精细的薄册子递给瑟瑟。武崇训想司马银朱绝非信口雌黄,可颜夫人母女并不能参与朝会,又是何人转述?看瑟瑟手上,封面赫然写着‘某年月日殿议记录’,顿时愕然仰面。“女史这从何来?”“秘书省抄出来的,朝议郎记性好,大朝会开了一个多时辰,前后三十余人说话,句句背得清楚明白。”武崇训顿感后背发凉,直勾勾盯住司马银朱。亲贵抄邸报给子女,用作精研分析是一回事。天下三百六十州,刺史每年进京只有一次,又要述职,又要沟通关系,简直跑不过来,所以都派驻邸务留后使在京传发邸报,京官有不够格参加朝会的,也借此一览要务。所以官场中人人传阅邸报,以为纲领,市井中也偶见议论,朝廷明知如此,因要激浊扬清,索性将邸报当做公开发表的通告,用字措辞,可见一时风气。但殿议中各部官员发言如何,泄露出来,可是死罪!颜夫人手眼通天又胆大过人,既投入东宫门下,冒险为瑟瑟传递消息,这并不奇怪,可看这份记录的格式,并非偶然为之,竟是日日如此,甚至司马银朱手里还留有副本,整理做档案,时常翻阅,回味分析。他浮想联翩,谨慎道,“……那朝议郎可背了个大干系。”“郡马方才夸赞张娘子见解过人,须知人之见解,皆在见识。”司马银朱笑得深沉,甚至含着一丝讽刺。“高宗中年罹患头风,陡然把重担推给圣人,朝野非议,怕的并不是女子干政,而是圣人接不接得住,亏得那时圣人旁听政务已有十年,才勉强接下,往后越做越顺手,四十年历久弥新,放眼九州上下,单说苦劳,便无人能与她老人家相比,就连相爷在时,人赞他中流砥柱,遍历三省六部,其实在中枢不过区区二十年,论经验见识,与圣人如何能比?”武崇训缓了口气。“女史所说固然不错,我方才叹服张娘子,便是因为她来京日短,区区三四年,便能有自出机杼之见解。”“——是吗?”司马银朱悠悠摇头。“郡马以为张娘子的见识,从府监的碎碎叨叨中来么?府监精明却无知,不知民,不知兵,更不知财,能教她的,唯有内帷花样,不外乎圣人年迈,公主跋扈,相王桀骜,魏王无能,梁王奸猾……”她口若悬河,就算听不懂内容,单那流畅轻快的声调就令人信服。但武崇训听他针砭时弊,连梁王也骂在内,还微微皱眉。瑟瑟热血上头,挣开武崇训的手,攥着个胭脂盒子听得认真。“唯有远在房州的太子,贤愚不明,好就好在疏于往来,十几年不曾挨过圣人雷霆迁怒,还留了一线亲近。又好在,自来皇子争权,倚仗母族、妻族,太子两样皆无,提携上来,唯有感武家、张家的恩不可。”武崇训眉心动了一动,指着册子,“女史是说,张娘子也有这个?”司马银朱理所当然地一点头。“朝议郎从六品下,听的是天子文章,拿的是布匹烂纱,自然好收买。”瑟瑟赌气。“宵小贪吃不要性命,女史给他加倍就是!怎能许他卖两家!”司马银朱失笑,撇下她,独问武崇训。“上官才人与公主一体两面,而公主宠信崔湜,当面忤逆公主,次后还能近身服侍,他的消息定然比东宫灵通,说不定还转手卖出来给人。”武崇训嘶了声,有些难以置信。冬日暖阳只得薄薄一层,到这时已快散了,司马银朱挺刮的胡服窄袖投影在白壁上,两只肩膀劲瘦得筋骨分明。他向来当她是良师益友,品性相投,今日却有些陌生了。照他看来,世人皆光明正大,唯有他阿耶蝇营狗苟,没想到颜夫人,太平公主,甚至张峨眉,都有一样肝胆,反显得是他太清高自矜。他微蹙着眉,眼梢轻挑,脑子里乱成一团。司马银朱审视他片刻,扬声道。“不提旁人,就说高宗朝,屡次三番地,殿上通议何事,不等退朝,圣人已然知晓,郡马以为是谁泄露消息?除开大朝会,褚遂良、上官仪等重臣聚集,偶然请高宗参与,皆是有意避讳圣人,可是各人说了什么,圣人了如指掌。”武崇训惊得毛发倒竖。他进京晚,来时圣人已经雄踞九重天上,威严尊贵,拥有天然的正确和理所当然,他从来不曾质疑她权力的来源,或者偶然质疑,也只是考虑妻承夫权的合法性,而不包括这当中若隐若现的阴谋诡计。圣人曾经使用过这样的手段么?用没用过,有损于她圣君的评价么?司马银朱语气幽微,缓缓再下一针。“再譬如,太子头先做皇帝时,是谁把那句话送到圣人耳边去的?”瑟瑟心头大震,嘴唇翕动,说不出一句话来。司马银朱的态度表明,她完完全全知道内情。甚至,那可能就是颜夫人的杰作!一句话而已,断送了韦家三代,连襁褓里的婴孩也不能幸免,连阿姐区区风寒便断送性命……甚至断送了李唐,到如今未龙归正位,答案就在低微如朝议郎的鼠目寸光,就在大胆如颜夫人的巧手拨弄。真是可气,又可悲!昔日阿耶在明处,被小人打得落花流水,今日重来,又仰仗他们帮扶,但情势就是如此,颜夫人当初能抓住把柄废黜君王,如今也能为新君立功。权力,塑好了金身晒在太阳底下,自是宝光万丈不能直视,阴角沟槽里你来我往地交换,又是多么龌龊,比市井小贩更斤斤计较。瑟瑟生来迟钝,越是爱恨情仇,越比人慢半拍,非得经过司马银朱这样当面明示,才恍然有所顿悟。再去打量廊下、院中一班仆婢,端茶倒水,装聋作哑,贵人当是根门柱,是件摆设,他们却张着耳朵等待时机,直到她虎落平阳。幸亏……幸亏司马银朱是二姐可托性命的挚友。二姐又再再叮嘱,人各为其主,是分内之事,不可迁怒,不可怨怪,上得台来便要愿赌服输,赌咒嫉恨,只会输的更惨。瑟瑟深深吸气,把手搭在她肩上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