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疼惜地拿帕子蘸着水轻拭,新生的皮肉鲜嫩,更要轻上加轻。“不在。”武崇训抿了几遍唇,到底受了,垂眼看水里翻腾的木樨花。瑟瑟有一样与他阿娘最像,闲来摆弄香粉花卉,数不尽的花样,这些是她去岁小心收捡,亲自翻晒的,存在瓷瓮里,够用整个夏天。“我连夜赶去教住持整修佛像并应对之语,他感激的不得了,一股脑把底细全倒了,原来他是西市商贩,听说开庙得利甚快,才买了度牒,邀游方僧坐镇,并非虔诚信徒,这回受了惊吓,直说要转让土地和尚,不做了。”“你闭眼歇歇。”瑟瑟把他从上到下抹了个遍,汗津津的咸气稍褪,方就着水清帕子。“这种事,叫朝辞、清辉去就罢了,你来回跑什么?”“小商贩骨头最软,今日感我大恩,来日被府监抓到把柄,几句话就能卖了我去投靠,朝辞他们虽伶俐,到底不及我警醒,还是我去放心。”瑟瑟知道他是个亲力亲为的脾气,白他一眼。“难怪府监年便能集聚起那许多座庙,原来全靠威逼利诱,这回证据确凿,不论他要干什么,单结党这一条,便够参他,就怕他狗急跳墙闹起来。”她问,“白袈裟跟佛指舍利,能扯上关系么?”“照如今流传的佛经,无甚关联……”武崇训闭着眼摇头。水汽蒸腾得他眼睫尽湿,那端稳凝重的轮廓,像是个佛头泡在汤池。“可谶语总是无中生有,譬如刘邦凿石投江,想编什么话不成?再者舍利子后年入京,我猜是要借那东风。”瑟瑟忍不住伸手去佛头上拔毛。从鼻梁划拉到唇瓣再到下巴,熬夜的人来不及剃胡须,趣青的渣头,指头刮着毛扎扎的,痒痒的酥麻。“亲迎在即,我不想分二姐的心,况且女史说,圣人夜里醒来,问了几回兴泰宫建得如何,兴许这回……能引得圣人主动退位。”瑟瑟有些拿不准主意,讷讷向他请教。“我也知道把希望寄托于未决之事,是庸人所为。”武崇训不语,她的眼睛就只盯着九州池。抬手往她脸上抹了把,水渍湿哒哒敷到襟前,虽隔着薄衫,那白花花的形状分明,看得他喉头发紧,火气更冲。替她道,“可是阎知微一天不回来,郡主心里便没底,不知府监在西北有无后手,万一断送了……”他重重叹气,顺着她往日声口。“万一你六叔……”瑟瑟变了脸色,帕子一扔,双手拍打水面激起浪花,轰然炸在武崇训脸上。他也不客气,站起来把人一捞,整个拐进桶里。水花四溢,夹着两个胡乱扑腾,淋得地面一汪汪摊开,瑟瑟身子骨软,团团卷成个肉球,塌塌堆在他膝头。“照理说送亲,四月送到,五月便该启程回转,至今不走,是有些古怪。早朝提起来,恰并州长史张仁愿进京述职,带回二十匹上好的大宛马。”瑟瑟被他摁在汤里,伸出头来稀里哗啦,怒目道。“武崇训!你再这么的,你睡厢房去!”“那不成,我行三,他行六,我得比他早当阿耶。”他把着瑟瑟细腰不放手,面上笑得温文。一语即毕,以唇封口,堵得她有话说不出,瑟瑟暗恼这一招便叫缠刀式,白刃纠缠,以柔克刚。两人打得热闹,水声里夹着啧啧唇齿相接之声,丫头一概屏在廊下,恰司马银朱来,窗外听见动静,便侧身向杨琴娘道恼。“奴婢陪娘子外头坐坐。”“罢了罢了,我也没正经事,白走来说一声,我们搬回家了。”司马银朱纳罕,“好端端的,是杨夫人闹起来?”琴娘摇头。即便女史是东宫秤上的准星儿,正如上官才人之于太平公主府,她也不能随意张扬太孙行止,往后他还要求娶名门淑女,大家留体面罢。“我们夫人哪敢得罪贵人?而今回去,自与来时不同。”司马银朱便不多问,仍旧礼送她出去。回来坐在厅上问了几桩闲事,听几个嬷嬷嚷嚷,要拿名帖请太医,忙走出来问怎么了。豆蔻满面喜色,“我们公子说——郡主有孕了!”司马银朱呀了声,提步往正房走。“小日子错了么?”“是迟了有二十日,然去年也错过一回,郡主叫不急。”“这能一样?难怪她们说你老实,去年是未嫁的姑娘,自是不急。”一脚踏进门槛,便见武崇训满头水渍撞出来,见了她面目臊红,抿着唇后退半步,灯下整理衣衫郑重请托。“请女史也把把,便有准了。”“郡马要连喜脉都能把错,便该挨揍。”司马银朱笑盈盈向他道喜。“将好开春落地,满月了进宫谢恩,不冷不热。”武崇训心里定准八分,不过是要人复核的意思,闻言也是一笑,抬手擦拭颌下水珠,定了定心事,恋恋走回房去,便倚着床围与瑟瑟絮语。司马银朱回身吩咐杏蕊。“你去东宫,仔细说给太子妃并永泰郡主,大家乐乐。”又叫嬷嬷,“请个太医来记一笔,玉牒上好记录。”豆蔻跟在边上跃跃欲试,插口道。“我们郎主那儿,也请女史说一声,头一个孙子呐。”司马银朱连声道是,又安排人往梁王府报信。进屋难得见瑟瑟安闲躺着,换了榴红寝衣,武崇训拿白布捋她头上的水。“你少操些心罢,女史和我,加起来顶你一个总够。”瑟瑟嘤嘤呜呜只不肯。武崇训又道,“大不了我去兜揽相王,做个后手,如何?”不知瑟瑟说了什么,武崇训无奈俯身到她颈窝,低低发誓,才换她笑了声。司马银朱站远两步,候着小两口闹够了方开口。“郡马这话,圣人可听不得,她老人家怀孕八次,生下六个,养活五个,间中有造反有打仗,有水患有旱灾,样样事体,可没少管。”“就是啊!”瑟瑟得了撑腰的,抹开白布,麻溜地坐起来。“我累了自然歇着,现下什么事没有,干嘛躺下?”把女皇比在前头,武崇训就不好啰嗦了,想了一转,索性道。“总之我答应你,竭尽全力,尽你心愿。”瑟瑟咬唇把他一瞥,低声道。“你行三,我可让你儿子行一啦!”分明指他方才所言。武崇训欢喜极了,有妻有儿,哪还计较其他?碍着司马银朱不走,把手藏在帐子后面紧紧握住,瑟瑟也是调皮,她那米珠双梅花的戒指才松了齿,尚未及送去箍紧,便拿那翘起的尖锐戳在他掌心,又碾又压,划拉得他轻轻嘶声喊痛。瑟瑟怕热,窗帐子是顶好的夏布,清透如纱。料丝灯就摆在床尾,明光一照,这点小花枪看得清清楚楚,但司马银朱视若不见,只把手负在身后,耐心等他们交缠的目光解开。良久,武崇训心满意足了,才抬起头问,“什么事着急?”“大大好事!”司马银朱喜气洋洋。“奴婢下午随太孙去御苑,瞧了瞧张将军带回来的马,真真儿开了眼界!头先十来年跟着圣人见识过的好马,竟都不如它!这回这个,不独高大魁伟,头小臀肥,且腿骨劲挺,撒蹄子跑起来,腾跃摧锋,所向皆捷,竟是品种奇佳!”武崇训听她连篇溢美之词,心动,又有些不信。“张仁愿哪里掏摸来的?”司马银朱说在兴头上,仿似未听见,滔滔道。“太孙赶紧回去请圣人示下,她老人家听说,也极动心,赶着亲去瞧了,直道,与太宗六骏当中那匹飒露紫差相仿佛!圣人喜欢极了,原要逐一赐名,遍赏亲贵。可太孙说,玩赏浪费,关中就有马场,不如留下做种子,五年十年,装配府兵不够,至少把羽林的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