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生养我们五个,尽够了,为人妻子,最要紧的还是明辨是非,趋吉避凶,把持住全家的笼头,至于开枝散叶……方才听府监说,父王在房州不也没闲着吗?”“小夫妻在外头,缺了长辈约束,没打成乌眼鸡似的,还能和和睦睦回来,就算懂事,不过往后又不同,子嗣到底要紧。”女皇是笑着说的,却让李仙蕙大惊失色。天下已然是武家的天下,李家多一个儿子孙子,便多一分不安分的可能,所以瑟瑟说韦氏未再生育,她还在心里大念阿弥陀佛。——可要说子嗣要紧,难道传闻竟是真的?!李仙蕙多年承欢膝下,举目无亲,日夜盼望爷娘回宫,乍闻子嗣二字,顿时一念通明,听懂了女皇话里的暗示,却来不及欣喜,只感到危机四伏。但好在,往后不再是她独自应付了。这世上与她血脉相通的,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想到这里,李仙蕙挺直腰身,肃然向女皇叩拜下去。“我方才在楼上遥望,瞧见父王在光政门外等候召见,头发都白了。父王当年登基不足一月,便放言以江山赠送韦家,实是滑天下之大稽。这等狂悖之语,搁在太宗或是高宗手里,定要贬谪下狱乃至了断!全因圣人顾念骨肉亲情,才饶恕他的死罪,又亲手教养弟弟与我。”“嗯——”她说的情真意切,语带些些哽咽,但女皇并不在意,还转头对张易之笑了一下,短短一声应承,听不出任何感动或欣慰,甚至连敷衍都没有。李仙蕙咬了咬唇,又道,“虽然久未相见,我却知道父王和阿娘的心与我是一样的,我们全家感念圣人恩德,誓死忠于圣人。”“圣人您瞧——”张易之淡淡一哂。李仙蕙越是面面俱到,他便越要揭穿天家亲情之虚伪,方可永保恩宠。“县主这小嘴甜的,像是早知晓您的打算,背熟了套话在肚里的。”突如其来的一针,刺得李仙蕙有些无措。她汗津津的双手攥紧了襦裙,小声辩解,“府监说笑了。”女皇凝目在李仙蕙脸上刮了刮,漫不经心道。“起来吧,外头传了几个月,你听见也不稀奇,倒是房州——”她转而端详李真真,“你可有听说什么?”李真真才跟着李仙蕙惴惴起身,闻言膝头一软重新跪下,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知道府监和圣人说的什么,我……”她急的语无伦次。“阿娘没教我什么话呀……”瑟瑟皱眉,回身扯了她一把,嫌弃地数落。“你快下去,别耽搁了我!这么笨,教你也记不住!”女皇噗嗤一笑,李真真忙不迭点头。“对对,阿娘的正经事向来是交代四娘的,您问她吧!我……”她余光看向女皇,见她并未动怒,反是张易之目光灼灼,等着拿她错处。她心里忐忑,脖子都红透了,忽然外头人影闪动,张易之喝了声。“是谁呀?”李真真如蒙大赦,连忙挪到李仙蕙身后。内侍进来,迁延着不回话,女皇和声道,“都去罢,过几日再进来。”又看李仙蕙,“你也家去。”李仙蕙大喜过望,忙一手一个牵了她们走出殿外。仿佛转眼的功夫,太初宫恢弘的殿宇和笔直的御街就消失在了暮色里,各处点起羊角大灯,一盏盏犹如珍珠串成长链,划出横平竖直的秩序井然。李真真重重呼气,连拍胸脯。“吓死我了!二姐,方才可吓死我了!”李仙蕙也慌乱,可是宫里尽多眼目,她只能柔声安慰。“圣人乃是弥勒佛转世投生,自有圣光万丈,你小孩子家家的,魂灵还没长全,初次面圣,吓着了也是有的,家去多上几炷香,心神就稳了。”她思亲心切,想着多走半里路,转出宫门就能见到爷娘,直恨不得插翅飞过去,可也心疼妹妹,舍不得催促,便掏出手帕给李真真擦汗,凑在她耳边问。“阿娘真没提过这事儿?”“什么事?说阿耶断送江山吗?”李真真只觉宫中动用之物果然精细无比,这丝绢轻薄冰凉,淡绿底色上绣着两丛高低错落的佩兰,拿来擦汗太靡费,做个蒙面纱才合适。她稀罕地五指撑开帕子,举高对着羊角灯细细甄别绣工。“这不用阿娘说,天使每月都来家里训诫,全家跪着听讲,圣人如何谆谆教导,阿耶又是如何色令智昏……从小听到大,瑟瑟三岁就会背了。”将正妻与夫君的恩爱贬低为色令智昏,李仙蕙愕然,又见李真真并不以之为耻,不由蹙眉道。“家里整日说这些,阿娘在妾侍们跟前如何立得住颜面?”李真真小心翼翼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细汗,又清爽又带着丝丝雅致的香气,真是喜欢极了,看二姐没有讨还的意思,笑嘻嘻掖进手镯里。“妾侍奴婢还用阿娘专门立颜面?阿娘不寻她们的晦气就不错了。不过这也不相干,这回进京,那几个都在房州打发了,一个也没带回来。”“——啊?”李仙蕙狐疑,“不是生了几个弟弟吗?”“再多都是阿娘教养的,给他们把刀子也不敢抬眼看阿娘。”李仙蕙仔细查考两人神情,见瑟瑟也无异议,才松了口气。“难怪圣人不喜欢阿娘,哪个婆婆喜欢能辖制郎君的儿媳啊?”瑟瑟正把李仙蕙的衣带绕在手腕上,又贴在脸上,觉得这个二姐好温柔好亲切,熏得香也妥帖,闻言嗤鼻道。“阿娘才不稀罕辖制谁,回回天使一来,阿耶就上吊,挂在梁上不肯将息,板挣来板挣去,扭得吱吱嘎嘎,大家饭也不得安生吃!最后还不是只有阿娘走去放他下来?离了阿耶另攀高枝,她们乐着呢。”瑟瑟正在桃李吐芳意的好年纪,闲闲说起至亲寻死,神态却如此轻佻。李仙蕙一时潸然,忙旋身掩住面孔。瑟瑟犹道,“况且阿耶心软,身契给到个人,有那出身好的,阿娘亲去官府写文书,奴婢便立了客户,又着牙婆寻了好去处,做继室正房的,添嫁妆银子,跟娘家兄弟开铺子做买卖的,给了本钱,这怎么不好?走时磕头感恩,都说下辈子报答呐。”集仙殿。女皇精神不济,与孩子们说了半日闲话,就累的头晕目眩,老人家惯常是这样,三日好,五日歹,要说到底什么病,倒也没有。琼枝叫宫人进养生汤,偏张易之转出去,叮嘱大年下阖宫赏赐并节礼安排等琐事。她昏昏欲睡,强撑眼皮等了许久,终于听见珠帘声响。“五郎——”张易之趋身靠近,摘了女皇头上的宝冠花簪,递给宫人,整整齐齐排进首饰匣,再解开雪白长发,放她舒坦躺下,两根修长冰凉的手指替她轻按太阳穴。女皇依依牵着他的衣襟,发出满足地叹息。第一眼便觉得他高大,又斯文,比世人都靠得住。她的儿子从一排到四,旁人生的自然不配与皇后血脉相提并论,所以宫廷里没有五郎、六郎,直到来了他和张昌宗,才占了这尊贵的序齿。这一二年,女皇离了张易之就爱胡思乱想,诸般烦难涌上心头,明知样样棘手,处置不了,还是沉浸在里头。她心事重重地诉苦。“召阿显回来,狄仁杰又要啰嗦,朕不想见他。”“不怕。”张易之惯常含着鸡舌香,吐气如兰,手指摩挲女皇头皮,牵牵绊绊的微痛爽快得她嘶嘶出声。“圣人忘了?突厥南下骚扰,劫掠河北道百姓万余人不算,还闹得数万流离在外,五日前您任命相爷做河北道安抚大使,今日一早他已经出京了。”“哦——你这个机灵鬼!倒会掐缝子,难怪非要今日召见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