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六郎即将远行,不然二一添作五,分三份也容易。”嘴上说‘可惜’,挑着眼梢面带倨傲,显然是笑话武延秀两手空空。三人卡着四方的供桌,各据一边,三国鼎立,中间兵家必争之地满满当当,堆成宝塔的鲜贡散出果香,寒冬腊月,置办林檎苹婆,真是费了他一番本钱。武延秀仗着身高反而拍武延基的肩膀,劝慰他。“三哥从何可知?怪不得他。”然而武延基心里不得劲儿,不悦地蹙紧了眉。武崇训手撑桌沿,留下个五指张开的水印,像雨里打落的枫叶,又像鹰犬的脚爪,武延秀为这点联想感到滑稽,长长的睫毛交织着。“不过,三哥不知道,兴许颜夫人知道?”武延基大受启发,扭过身来咄咄逼人,“夫人也参与了?”武延秀啧了声。“三哥赶着来还产业,实是小瞧了我们兄弟,这点子东西,阿耶在时不会给我,他既去了,我更不稀罕!”“打虎上阵三兄弟,你放心!”武延基心底牵痛,更替阿耶的不公道感到抱歉,忙道。“我做主卖了再分,定然有你一份。”武延秀只道不必了,摆手止住他话头,反去望武崇训。“从前在家打闹,可阿耶被人狠心谋害,焉能无视?我今日约大哥来,是要商量,借太子的左羽林,出京搜检。”“谋害……”武崇训眼皮子一跳,厉声喝问,“你胡说什么?!”“我亲眼瞧见的,还有错么?”武延秀的态度很镇定,薄唇轻勾,看进武崇训眼底去。分明是对‘可惜’二字的反击,但在武延基的角度,却堪称深思熟虑后的勇敢,是把前途抛下,为阿耶讨公道的孝悌之举。他欣慰地伸手挡在两人之间,把住武崇训的肩膀,细细解释。“那日将好是他在御前,报丧的人没到,府监已点了他们上门查封。”武崇训压根儿不信,垂眸略忖了忖,和声向武延基解释。“圣人为太子扫清障碍,打压武家,大伯是承嗣子,贬了他才好行事。”“是啊!”武延基悲从中来。“捧我们起来时,千好万好,一日嫌我们多余……”这都是废话了,武崇训忍耐道,“那时圣人并不知道大伯——”“——诶?三哥可别说岔了!”武延秀高声打断武崇训。“削爵降职,圈禁下狱,才是打压,好端端人突然死了,算什么打压?那日我在九州池侧门上值守,并未见人报丧,宋主簿明明绿袍子进去,转眼却换了素服出来!”武延秀逼视着武崇训,一字一顿说的清楚。“我正纳闷儿,就见我们长史手底下那个陈金水,连滚带爬撞进来,嗓子嚎烂了要见圣人,叫监门卫抽了好几鞭。他没认出我,我可看得真真儿的!后头千牛卫领旨意拔队走时,才见跟二叔相好的那个琼枝姑姑走来,带他进去了。”提到武三思,武崇训立时瞥过去极犀利的一眼。武延秀愣了一愣。武崇训自来是个周全人,难得露出这样阴狠的神情,便更可疑!冷笑得愈发深了。“话说回来,头先说琼枝要给二叔做侧室,怎的悄没生息地就回乡了?难道是二婶容不得她?”目光一寸寸刮着武崇训,不需言语,已经把他的底牌看得清清楚楚。武延基大惊小怪。“没报丧,宋之问就知道阿耶死了?他怎么知道的?琼枝往常为阿耶奔走,最是熟稔,猛见了陈金水那样,不该多问两句?”武延秀引着他往细里去想。“琼枝么,先不说她,只这个陈金水,那时乱作一团,喊打喊杀……”武延秀说起亲身执行的惨案,摸着下巴,仿佛与己无关。“我原以为他混在人堆里死了,其实不然,千牛卫办差,事事记录,既统计死者,活人也要造册,拢总发卖,过后我核对账目,两边都没有他。”武延基听得胆寒。原来抄家还有这些定规,千牛卫做惯了破门的买卖,视若等闲。又难怪那时他托张峨眉找绣绿,一下子就找着了。颤颤问,“那,那单子上,可有阿耶身边两个丫头?”武延秀不答,反倚着惨白墙壁,凝眸去看武承嗣的牌位。这混账一世作养,片刻离不开女人陪伴,偶然动兴扶他阿娘做侧室,偏她烈性死了,尸身挂在梁上,惹得他又惊又气,发毒誓再不抬举贱籍,更不肯续娶高门贵女白白被人辖制。可是满府莺莺燕燕,醋海生波,总要有个管事的揽总,遂提拔了两个丫头拿钥匙,但凡不在御前,走一步路也带着。再出声便慢了半拍,仿佛意识飞出天外,“攒心和素尺么?没有。”他转过头。“大哥,那日独你在家,究竟怎么回事?”兄弟俩相距不过三步,可是武延基眼含泪水,竟看不清小弟眉目。屋里清锅冷灶,既没炭火,更没地龙,冷得人心口疼。武延秀自幼畏寒,大氅一直披在肩上。他爱俏,吃了那许多亏,本性也改不了,内衬用大红地紫藤花纹样,一串串四方连续,绛紫花叶夹着青绿小果。才要笑他用色如女娘,武延基忽然噤住了,敛神垂首愣了半晌。原来武延秀华贵的大氅底下,是件半旧的生麻布袍子,肘弯全烂了,拖拉着线头,腰里亦系着绞带,赤红紫纹映衬之下,更显得冷而素洁,使武延基惭愧竟动过孝里成婚的念头。尽管背着人,一口一个‘小崽子、狗东西’。真到褃节儿,肯尽孝的只有亲兄弟,连武崇训也不过虚应故事。武延基吸了吸鼻子,指武崇训坐供桌边的圈椅,再摁武延秀坐下。“那一阵我老在枕园……”武崇训替他道。“你去时四娘尚在梳妆,所以坐坐就回去了。”“不是!”武延基扯着嗓子。“那日子我能忘么?往常我去,四娘是常拖延,独那日来的快,太阳又好,司马银朱领两个宫人晒玉簪花儿,提了张白棱布翻来覆去的抖搂……”武崇训看着他,心里浮起个惊惶的影子,嘴唇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我给那灰呛的咳嗽,就说走了走了,出去玩耍,可四娘那性子,一时风一时雨的,也不留我,我使气说走她也不出声,出来迎头碰上我们二娘……”提起李仙蕙,武延基有些不好意思,攮攮鼻子。“她倒是肯留我,正说闲话,我在屋里瞧见你来了,想叫你一块儿,二娘又笑,说二马不同槽……后头就看她们引你到湖上花厅坐了。”武崇训打个寒颤。他压根不想知道什么实情,立储那日已经足够不堪,像一出戏演到高潮,忽地演员们齐齐转过脸来朝着观众,一道卸妆。他下了多少决心才抛诸脑后,绝不能再添上新的阴谋和怪影。可恨武延秀长了双能刺透人心的鬼眼,哑声安慰他。“这么说来,永泰郡主心狠手辣,安乐郡主倒是懵懵懂懂,一无所知的。”掉头逼迫武延基。“大哥还不明白?她是故意拖住你。”“不……绝不是。”武延基被这两句话打的眼冒金星,仿佛重回了魏王府的库房前头。四面千牛卫影影瞳瞳,一杆杆刀光银枪,犹如铜墙铁壁。他当然不甘心,但知道挣扎也是徒劳。从了圣人的愿才能保住性命,最激愤时不过提着刀去寻李显的晦气,过后在御前,再没敢撩起眼皮。糊里糊涂地,一滴泪落在桌上,他喃喃念着“阿耶……阿耶……”武崇训到这会儿才觉得鼻子发酸。大伯应当这般冤死么?他欺男霸女,恶行满满,该当承担罪责,可最后的死因却全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