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延秀面上发烧,几兄弟都不老实,这个最滑头,起身走两步,挽起袖子,轻轻把手一推,便把小宝整个从凳子上推落,他们忙七手八脚去扶。“小的不说!小的一个字也不说!”小宝坐在地上,两只胳膊被裘虎两个提着,龇牙咧嘴还在忍笑。武延秀横他一眼。“记住了!背着我也不许说。”他侧脸看郭元振,“写诗是不是有个路数?”扒拉着刀鞘上红穗子,仿佛闲来问问解闷儿。“专为远征之人解两地相思,这路数是谁最好,他缺不缺钱?”小宝嘿地一声,不等人家吭气儿,抢答道。“沈佺期!石淙那几个才子,独他公然卖文,可他贵呀,寻常货色,两百贯一首,若要额外好的,论金!您买他的诗装才子,一装一个准儿!”武延秀把他看看,起了疑心。“你买过?”小宝只管摇头,“我家主子嫌他贵呀!”前仰后合,惹得郭元振也笑了。武延秀挂不住脸,刀鞘原本握在手里,忽地往前一耸臂,就见雪光炫闪,他全凭震荡之力,把刀把儿连着刀刃推出鞘外,重重一击,撞的小宝心口生痛。郭元振摆手劝他,“说归说,笑归笑,你这动手的习惯不好。”武延秀正色道。“你细说说,张仁愿如今管着哪一摊活计,干的怎么样?”大家聊到后半夜,口干舌燥,纷纷回房去睡。郭元振与武延秀合住一间,躺在榻上踢开窗扇,嗅闻雨后清新的空气。“太孙年纪轻轻,肚里有些章程。”武延秀合着眼皮,曼声应他。“况且风头在李家,跟他干,能成大事。”“那回你说圣人说的!”郭元振越想越心潮澎湃,一拍大腿坐起来。“隋唐两朝,执宰相权柄而文武兼备者,唯李靖一人……我便不服,但凡早生十年,赶上圣人意气昂扬时,突厥不一定,但区区吐蕃,我必能荡平杀尽,斩草除根!”武延秀幽幽道,“或是晚生十年,赶上太孙登基。”“太子正当盛年……”郭元振惊得直起了身子。“可他一人庸懦疲沓,耽搁了多少才俊毕生的抱负。”武延秀事不关己,语气淡得像一抹青烟。郭元振重躺下,把眼撇着他垂下的床帐。将将二十岁的青年,口口声声要立下不世军功,风风光光回京……这话他敢说,裘虎那几个不开眼的敢信,太孙反正闲棋一步,走了再看,可是在郭元振看来,却是镜花水月,近乎于痴人说梦。四年前论钦陵来势汹汹,灭武周军十八万,以俘尸铸造京观,高与天齐,战后提出野狐河会谈,要求武周放弃安西四镇。那时朝中众议纷纷,异口同声主张屈服。狄仁杰指四镇屯军,长途运输粮草,负担太重,早该放弃,魏元忠、张柬之等也附议,就连唐休璟长期执掌安西都护府,也持此论。至于郭元振提出的谈判方案,狄仁杰认为太过冒险,若非圣人一锤定音,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论钦陵所属的噶尔氏家族,正如杨家、韦家,世代与吐蕃宗室通婚,父子相继为相,后妃、大将层出不穷,若再取四镇,轻则功高盖主,重则自立为王,到那时,必然剑指武周,由边患而成逐鹿中原之战。圣人正因为看穿了这一点,才力排众议,交由郭元振全权处置,终有论钦陵自杀,噶尔氏家族分崩离析的最佳结果。名臣仰仗英主,要抓住这个机会,需要君王有慧眼,有决心,有唯我独尊的魄力。试想若是李显在位,定然拖拖拉拉,久议不成,被吐蕃牵着鼻子走。可是今时今日的女皇,还想,还能,再抓住机会么?月亮掩在浓云里,光线太暗,床上只有个虚晃晃的影子,正在辗转反侧。“……其实塞外也颇多可取之处,”他对这结义的小兄弟有些真心,因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当初。也是挂念突厥局势,有心刺探,才向圣人请了长假送他出塞。“天大地大风沙大,待久了,兴许你会觉得比神都更好。”放轻了声气儿问他。“还是你不愿攀附娘子,只想夫贵妻荣?可我听说,你三哥与安乐郡主相知相得,美满的很呐。”一面说一面好奇起来,“是真的么?”好半天没个回声,郭元振走了困劲儿,谈兴压不住。“我猜是假的,硬塞过来的老婆有什么意思?那年岳父招我为婿,五个女儿叫来让我挑,嘿嘿,独老三胆敢抬头瞧我样貌,便成了……”“你错了,”忽地对面床帐掀开,“他爱我那小嫂子,入骨入心。”堂堂太子女,又不是妾侍舞姬之流,怎能轻佻地冠之以‘小’字?郭元振年轻时浪游情海,多行不义,一听便明,故意放声道。“那最好啦,早生贵子,开枝散叶,太平公主那几个,到底不算正统。”武延秀长长地嗯了声,“睡罢。”“陌头杨柳枝,已被春风吹,妾心正断绝,君怀那得知?”当日痴念的姑娘已是阴阳两隔,为她写的酸诗却能赠给后人。郭元振自言自语吟诵两遍,瞧武延秀那两条长腿软塌塌撇在榻上,是翻不动了,也不知听明白没。唏嘘道,“可惜,明日又是上巳节,这个春天,我却陪你浪费在这儿。”这日司马银朱照例送邸报来,并头看看,无甚大事,只太子与梁王联表,请封张昌宗为王,女皇不许。瑟瑟道,“过几日再上表时,咱俩要不跟着署名?”“阿耶抻头就是了。”武崇训想起来忍不住发笑。“阿耶原在外书房设了雅局,就如这般,几个相公拿邸报奏表讨论,我们兄弟陪坐,琴熏、骊珠偶然旁听,独张娘子场场必在,有些见解还在我之上。”瑟瑟白他一眼,手本来拖在他掌心,抽出来猛拍膝头,武崇训避之不及,索性捉住了摁在腿上,瑟瑟犹在生气。“是从我们来了才免了?梁王是跟我阿耶见外,还是嫌我不足一谈?”武崇训往常不肯让她,如今佳人在怀,还争什么,拈块金丝饼给她。“都不是,是郡主来后,我场场缺席,局便散了。”叶底藏花的一句奉承,说的瑟瑟得意,呵气羽毛般拂在他耳根,却是倏忽而过,扭头大方向司马银朱道。“封王封侯等闲事,只别把我二哥当囊中之物,谁还不肯送他一程?”司马银朱只做看不见两人起腻,翻过这页,继续往下讲解。“还有十二年前的越王叛案,圣人诏令天下宗室来明堂行新年大典,越王是太宗之子,认定圣人设鸿门宴,欲杀绝李家儿孙,便假冒太子书信……”司马银朱望着瑟瑟,口气十分柔软。瑟瑟顿时懂了,这句的太子,就是指她阿耶李显。她怔着两眼,感到一股寒气从肠胃深处翻上来,冰冷冷的叫她作呕。越王谋反时她才四岁,不复记忆,但这件事的凶险,却在之后数年被韦氏频频提及,贯穿她整个少女时期。房州治所街上有家药铺,专售卖百越香料,二楼上挑面旗子,写着‘百越恒香’,阿耶每每瞧见,便浑身止不住地哆嗦。被人当做造反的由头,是李显一生中最大的恐惧。那些年里,如能抹掉他曾是李唐太子、皇帝的事实,他宁愿少活十年。瑟瑟难得与阿耶有了共鸣,再次当上太子,再次成为圣人可能的对手,是无比可怕的罢。“这回不同了。”武崇训见她心有余悸,抚她肩头安慰,瑟瑟侧头压住他手背借些慰藉。“铁案何必再议?我记得越王传书涉及千余人,投奔他的自是杀无赦,连那些不曾严词拒绝的,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