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紧了紧领扣,拒阿耶于千里之外。“小儿女闺中话事,不劳阿耶过问。”“你当圣人是什么人?”武三思忍不住提醒他,沟壑纵横的老脸在灯影下面目全非。“圣意已定,岂会留下置喙余地?提拔阎知微,春官过一道,天官选人,又过一道,流程落地足要月余,那时使团已进王庭,换不换使节有何分别?”武崇训眼角一抽,手扶住椅背狠狠捏紧。武三思饶有兴味地在他脸上来回刮了刮,才揭开谜底。“实话告诉你罢——今早你在太子膝下尽孝时,阎知微,还有几十车新补的嫁妆,已然打马出发,至于天官的行文、诏书,大朝会通议的结论,不过是走个过场,慢慢儿补。”“——什,么?”烛光斜斜打在武崇训身上,把他昂然的身影拉得稀薄。武崇训刚刚在李显面前积攒起的进击之决心,转眼就被阿耶砍缺个角儿。他懊恼从前旁听朝会,用心不够专注,远不如阿耶老谋深算,竟当真以为朝会结论能凌驾在圣意之上,胆敢把花活儿耍到御前,还指望撤回来。“阎公子身家太丰厚,头先送草帖子来,我尚未签,就取回去了,说数目字不对,要添,如此武阎两家根本无涉。至于琴熏,年纪还小,满世界郎君任她挑去,哭就哭一回罢。”武崇训不置信地转回眼来。这才明白,阿耶今日登堂入室,兴师问罪,不过是故作姿态。其实阎知微的死活,根本威胁不着他!武崇训连连眨眼,气得面色发白,如此说来,他不单没能挽回武延秀,还多送了一个人进去。“再说救老六回来干什么?”武三思施施然百上加斤。“他性子本就偏狭,从前便妒忌你,往后更记恨你,回来向你报复,说不定就从郡主身上下手……”武崇训不说话了,沉沉看着他,眼眸湿润地近乎滴泪,半晌方道。“子为父隐,分内事,我不怕替阿耶被黑锅,他要如何,我自应付。”站起来一摆手。“阿耶请罢,这里是宗眷后宅,外臣不宜久留。”瑟瑟坐在湖上花厅,因天冷,四面门板都装上了,关的严严实实,百蝠花窗上用的料丝窗纱,月白色又轻又透,足可借光。她翻看司马银朱留下的功课,杏蕊鬼鬼祟祟走到跟前,手里托着个尺把长的窄条檀木匣子。瑟瑟只当是把扇子,挥手道。“去去,过会儿再来。”“您先瞧一眼。”杏蕊趋身停在脚踏前低低呼唤。瑟瑟目光流连书上,只当是答应送武崇训的扇子,杏蕊替她挑了来,遂心不在焉地打发。“扇骨好赖我瞧不出,总之是送表哥,你拿不准,叫二姐掌掌眼。”“您看看就明白了。”杏蕊凑近些。瑟瑟眼盯着魏晋阮籍之《咏怀八十二首》,末尾小字设问。阮籍早年心向曹魏正统,对司马氏的招揽避之不及,但四十岁后,却陆续出任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的从事中郎,加赐爵位关内侯,其职虽然不高,但是三朝天子近臣,心腹要职……单论仕途,可谓是青云直上,风飘万里。既然如此,他这满纸离乱悲音,从何而来?——从何而来?瑟瑟咬着笔杆子思索。杏蕊侧身挡住小丫头视线,取出一物晃了晃。辛辣的干姜气弥散,似个明晃晃的鱼钩挂住了她。瑟瑟倏然醒神,定定盯在她手上。“扔了吧。”杏蕊咦了声,诧然登上脚踏来劝。“做什么不好,偏做红杏,是太缺德,但到底一片心意。”瑟瑟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凡是个女人,没有不喜欢人家耗时费力,摆弄这些玩意儿来讨好地。越是大忙人,笨手笨脚不擅此行,越想看他拿短处来为难,武延秀是行伍里的粗人,刀枪剑戟耍得,绣花针、细毛笔拈不起来,做这个真真不易。“我怕折了寿。”瑟瑟努嘴指卧房,“表哥做的堆山填海,不缺他这一口。”瞧杏蕊还舍不得。“一把花簪原没什么……总之叫你扔就扔了。”她嗓子痒,一阵干咳,杏蕊忙放下簪子替她拍背。“要不是他一去回不来,给您留个念想儿,奴婢早料理了。”瑟瑟听了点头,靠在椅背上缓缓舒了口气。看杏蕊小心翼翼收进匣子,鎏银水的东西不比金器,在日光下看,又与夜里不同,那璀璨的流光发冷发白,更不起眼。杏蕊走了,她捋着纸卷来回重读两遍,愈发心生惫懒。一向对古人伤春悲秋颇不以为然,至于阮籍,只爱他用字纤巧,如‘清风吹我襟’等句,含蓄古雅。婚前学到这里,喜滋滋讲给武崇训听。“原来郡主有慧根。”他笑指房中字画,竟亦有一幅阮籍,细想果然和他为人相仿。但要说阮籍的哀痛由来何因……铺开白麻纸刷刷书写,才要结语,便听身后有人趋步近前。“你嘴上戴个马嚼子才好,写不出便写不出,咬笔杆作甚?又烂牙齿,又坏物件儿,叫圣人瞧见,打发你守陵!”瑟瑟惊喜。“诶?今儿倒早!”扬起答案给她瞧。“女史小瞧我了,此题我有话可说,无需搜肠刮肚。”司马银朱接来,果然老一大篇,说阮籍苦闷,一则忧心曹魏江山不保,次而忧心千载史评,所以借酒消愁,又引‘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两句。瑟瑟自觉答的十分贴切。“世上有种人,心里做一重想,行事束手束脚,事没做成,人先憋死了。阮籍便是如此,头先做司马氏近臣,尚可阳奉阴违,后来做步兵校尉,掌上林苑门之屯兵,如两姓刀兵相见,他便艰难,不如早早醉死,也是解脱。”司马银朱嗯了声。心道阮籍为文精到,情感沉郁,读之能令人跨越时光,身临其境,数百年来为他遭遇洒泪者不知凡几。可瑟瑟的心肠仿佛铁石造就,不但不为所动,毫无同情,言下之意还有几分瞧不上。她且喜且忧,凝目瞧着,瑟瑟理直气壮,把那支笔盘在指尖旋转。一母同胞的两姐妹,性情就这么天差地别。李仙蕙正如武崇训,总想八面周全,对敌亦怀有心之戚戚,李重润也是这一路人物,瑟瑟却不同,臧否前朝,总以‘尚不及我聪明’做结。人之本性难改,驯马育人,要诀都在顺其自然,不能强求。司马银朱侧身在瑟瑟对面坐下。官绿缎子对襟长袍的衣领大大翻开,露出里头朱红衣缘,红绿对照,利落又鲜亮,正如她之为人,斩钉截铁,一往无前。案头一壶两杯的香片,瑟瑟为师尊奉茶,欲言又止。司马银朱知她每见李显便几番忐忑,漫饮两口调侃。“太子怎么了?”“阿耶没事,不过女史再要下重锤引郡马入局,不如先告诉我……”瑟瑟捉狭地笑。“我来敲边鼓,效果更佳。”她说这话时神情坦然,并不计较司马银朱几次三番自作主张。“你肯么?”司马银朱也是耐心摸排她的脾性,语调分明不信。“他做权臣,你在幕后,如剑客御马而行,当下痛快,但往后史家用笔,落脚处可全在他身上,世人难免以为,你是为他武家做嫁衣裳。”“那怎么办?我的主意,女史又认为不妥。”瑟瑟撇嘴,随口道。“再说时也势也,按女史的打算,等到世界更替,女人前朝为官,女人可做储君,我都七老八十了,还能有什么作为?”司马银朱听得心惊肉跳,再再看她。上回欢送武延秀,瑟瑟怕武崇训多心不去,事后邀众人到郡主府做客,因骊珠闷闷不乐,话题还是从武延秀起头,却被李重润引着,讲王孝杰、唐休璟、张仁愿,一直讲到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