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贼子,花样百出,历朝历代造反的由头可多了!单是本朝,便有什么卯金刀、刘举、刘氏当王、刘氏主吉、伐武者刘……可是故事编的再好听,造反万难成事,九成九都要掉脑袋。”“我只知道越王叛案,难道另外还有许多?”瑟瑟也很意外,倚着软榻边沿嘀咕。“原来武周这般不安稳,就算没我阿耶做招牌,也多的是人不服气。”还有句话压在舌头底下没说。既然如此,阿耶提心吊胆作甚?再欺负到头上,大不了,就造反罢!两人说着话,外头天已昏黄。荒村野岭不比侯门公府,别说灯婢、灯亭,檐下连个挂灯的钩子都没有,好在依傍山岭,一重重山影层峦叠嶂,近处尚是苍黑厚重,远则青葱浅灰,仿佛半干的淡墨皴染。丹桂预备他们晚上出来瞧月亮,令人抬了几只大水缸在院中借亮。至于屋里,怕他们新婚情热,几个丫头互相推诿,都不肯进来点灯,就看着两道影子拥着香炉细微的火光,渐渐隐没于素白的窗户纸。瑟瑟隔窗瞧人忙乱,忽地闻见一缕梅香,进来时明明不曾瞧见梅花,这香不知从何而来,暗通款曲,幽浮于室,倒是妙得很。“高宗永隆年间,万年县出了一个奇女子,乘白马,著白衣,率领八九十名男子闯入太史局,质问太史令,可知近期将有灾异?”武崇训比划了一下,学那女子闯入府衙,咄咄逼人的神态。瑟瑟听故事上瘾,追问道,“太史令不捉她来打?”“打不得——”武崇训讲的是志怪杂谈,语气娓娓道来,边说举目望向幽蓝天幕。洛阳是座很喧闹的城市,人口百万不止,梁王府所在的尚善坊,亲贵连片,一年到头,亲迎、寿宴、满月礼没完没了,日日欢歌,夜夜纵酒,想要像这样在春夜里清清净净地说说话,竟是很难。他的笠园,刻意藏在距离街市最远的角落,是他阿娘强撑病体,最后为他做的规划,祝愿他身在锦绣丛中,仍可独钓寒江,进退自如。阿耶那时便不赞成,可又不忍心拂了病人的心意……魏王暴毙,他明知东宫不简单,却不舍得放手,孤注一掷,唯愿娶了瑟瑟再说,真没想到,兜兜转转,却在她身上得了这久违的宁静。“难道她也会占卜么?”瑟瑟把着直棂窗嗅了半天梅香,不见他继续,回身好奇地问。“太史令反不如她?那可真是奇了。”武崇训从旧事中拔出来,和声道。“她言之凿凿,惹得几位灵台郎引经据典,轮战辩论,却败下阵来,这番奇景百年难见,不独六部围观,连尚书侍郎亦来凑热闹,她的名气越来越大,又有高僧加入论战,却也不敌,满京茶楼酒肆议论纷纷,直成一时热闻。唯太史令一口咬定,说她尽是无稽之谈,可是因她混闹,仕宦百姓皆开始留意天象。”这越说越有意思了,瑟瑟蹙眉猜测。“她到底想干什么?”“几日之后,竟果然有彗星见于西方天幕,长五尺,尾部渐小,向东行,出天市,至河鼓右旗,十七日方才熄灭,前人笔记到此戛然而止。”武崇训提声唤她,“郡主?”瑟瑟骤然回神。——前头皆是沙门和尚举事,高宗朝就变成女子,又聚众闯入官衙,提着四品官喝问,招摇过市,僭越至极,却不能打,眼看她煽风点火,搅动风云。表哥言下之意……分明说,这是圣人利用弥勒救世的传言,为女主造势!对视片刻,瑟瑟嘶哑道。“如今又有人要招摇撞骗了罢?”武崇训嘿嘿一笑,似是骂她,又像十分钦佩。“我发觉郡主别有一样天分,这几件小事之间的关联,照我事后设想,若隐若现,照郡主看来,却是昭然若揭。可见天地造人自有脉络,郡主之风流别致,正如府监,所思所想也是一般无二,彼此揣摩起来,更是心有灵犀。”瑟瑟瞪他,“要紧话你都含在口里,却骗我来说。”忽地福至心灵,把他大腿一拍。“哎呀!这大胆又口齿伶俐的女子,难道就是颜夫人?”得他微笑点头,瑟瑟便再把正门匾额上的玄机讲给他听。武崇训听了道。“那枚闲章是夫人得意之作,圣人确是极少动用,外臣更不知晓,唯有御前这几个人认得,看来府监在这庙里玩的花样,竟是圣人默许?这就不妙。”他合上眼,倚着圈椅扶手沉思,瑟瑟便也走了神。自单立了郡主府,差事分到个人头上,瑟瑟便冷眼旁观司马银朱行事,瞧她自来勤勉,夜里与各处管事的对账,抽检人财物三样细项,并不为信不过谁,只是查验敲打,给下头人紧紧轴儿,便忙得不可开交。有几回她的功课堆在案上,几波人进进出出,愣是轮不上点看。她便打趣儿问。“夫人在圣人跟前也是这么把细么?照我想,这些事情错一点儿就罢了,还是体贴上意的要紧。”那时司马银朱便道。“阿娘替圣人当家,私情小意儿都是闲事,自有府监拿捏,内廷七七八八的杂项才是大事,保圣人睁开眼睛便没烦恼。”“内廷是大事?那外头呢,州府、边军、商贸、税收?”司马银朱等采办上一个人来回事,久等不来,打发人去问,说是家里小儿媳妇难产,走不开,言下之意,主家过于苛刻,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何必非逼着人这一时三刻来。司马银朱笑与人道。“且不说她是卖身的奴婢,性命在郡主手里,准她儿子结婚生子便是开恩,单说外头,北市开买卖的商户,应承了人,收了钱,一句话不交代就走,请她还不来,也不知交代首尾,又是什么意思?”三言两语,说的传话那嬷嬷面皮发白,知道是要收拾了。她在这里站着不敢动,外头自有一个帮一个的递消息,片刻采办赶来,听见里头人说话,只在屏风外干等,躬身的剪影映出来,皮影戏样缩肩搭背。司马银朱端起酽茶呷了口醒神,转头应瑟瑟。“请郡主细想,调遣州府官员、边境武将,皆是用人之道,与奴婢这里敲打几个管事,有何区别?”瑟瑟明白她以小见大之意,却不认同,当下反问道。“照女史这样说,主持中馈的管家娘子,都能治国理政了?”不料司马银朱笃定地点头。“自然是能,先贤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这话托大了。郡主只需想春秋之时,一国不过数座城池,一城不过十万人口,如今单是郡主享封邑之安乐县,便有两三万户,十万人口,相差不过数倍而已。”瑟瑟应了声,这道理仿佛说得过去,又有些难以置信。“我的封邑,按年收取租庸调,只要管住人口不至大减,灾荒年我自放粮,便完了,还有什么要管?国朝三百余座州府,京官便有两千人,一日忙忙叨叨,官外设僚,难道只是照管这些?”司马银朱哂笑了声,并没细说与她听,只感慨。“哎,把你放去六部历练历练,桩桩件件亲手数一遍,才能明白。”比起女史懒得鸡同鸭讲,以免白白浪费口舌的嫌弃神情,武崇训的态度实在好太多了,瑟瑟便问。“那表哥昨夜翻看的账目,又是什么?”武崇训早知道她要追问,指着案头一大摞册子。“你自己瞧。”瑟瑟便取来看。封面上登封县三个大字,里头一页页分门别类,有房屋方位图,有山林、池塘、田地的四至及等级,边上小字注解地主姓名及亩数。“这个叫做鱼鳞册,地方上征税以此为基准,可是并不十分精确,河流要改道,土地有厚薄,四至常变常新,而且朝廷从未下旨全面测绘,只靠县城小吏一本肚内细账,自有厚此薄彼,假公济私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