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日都会精心梳理,没有唱诗和礼拜依旧会装扮一番。好几天醒来,我都看见他盘坐在铜镜前勾眉。
相比初见时小打小闹的涂脂抹粉,他现在的妆容更加工整美丽,于是我更加相信了大豆丁们说过的那些话-------
“红拂的母亲,那可曾是名动巴黎的名妓!每一艘来往法国的远洋舰上,都流传着那个中国女人的传说。她就如东方广袤的黄土地般,收纳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品鉴,她的母性与神性,感化着万千前来朝圣的红粉脂客。”
不得不承认,红拂较好继承了他母亲身上的幽艳气。婷婷袅袅,寸寸缕缕,像月辉下的光晕。
他的存在,恰如一道阴柔的叹息,无论何时何地,在做什么,都流动着一股难以言明的特别。
比如现在。他画着眉。只是画眉,像某个沉迷京剧的世家子弟。因为仰慕某位花旦,暗自模仿,我从前在母亲的大皮箱里见过那些耍猴戏时用的脸谱。
红拂捻着兰花指,将细粉扫到眉尾。他有意将眉尾拖长,长到入鬓。
描完眉,他开始打腮红。他有意打重,按黑鬼的话说——“红得像两块被打肿的屁股”。这使得他更像是扎在草台子后准备登台的戏子。
他又穿上了那件他最引以为傲的红色长裙,他有许多红色裙子,红得各异,红得千奇百态。无论是哪一件,上了他的身,红色都会暗淡,它们无论多么鲜艳,都会被红拂那双悒悒郁郁的眼睛夺走注意。
我坐在他背后,看着镜子里的五颜六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克里斯,”门轻轻地被推开了,大豆丁抡着一把扫帚走了进来,“有空吗?出来一下。”
红拂画得入迷,丝毫没察觉到外来客的存在,我悄悄掩门,随大豆丁走了出去。
刚出门他便递给我一封信,十分正经地说:“巴斯公爵要替他的儿子举办一场生日宴,家里的仆欧不够,正向哈吉要人。这差事原本哈吉指了我,但我想,你前几天问我要差事,一副急需用钱的样子,所以我想把它让给你。”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说:“巴斯公爵是汉米尔斯上将的同僚,深受上将重视。汉米尔斯上将也会去,自然,这份临时工的油水也是相当丰厚。”
“那汉米尔斯夫人会去吗?”我意图不要太明显。
大豆丁摸摸后脑勺:“也去。”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我看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线索,“顺便还可以见到她。”
“前几天下了几场雨,我弟的病又重了。湿气一上来,整天不停地咳,我……”
“我知道了。”我默默收下那封介绍信,想了想,又补充,“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夫人的吗?”
“没有……”
大豆丁露出一副极难为情的表情,犹豫了许久,才从裤兜里掏出一朵皱巴巴的纸花。
这是由彩纸简单叠成的假花,花蕊处滴了灯油,点火烧起来时最好看。只是这样一朵小花,随处可见,平平无奇,无须我说什么,大豆丁自己就能预见它的廉价。
“这是郁金香。”大豆丁吭吭哧哧地揉着被折坏的一角,前言不搭后语,“向红拂新学的,叠了一晚上,才叠出这么一朵稍微像样的。想让你……让你替我捎给汉米尔斯夫人,她告诉过我,她应该等不到花园的花开了。”
“什么叫等不到花园的花开了?”我品出一丝弦外之音。
大豆丁同样迷惑道:“我也不知道。想是她爱惨了花园里的那些花,但入了春,那些花儿迟迟不开。她马上就要生产了,听说已经订好了圣玛莉安医院的床,月底就要住进去。”
“所以……你这次不去,就很久以后都见不到她了。”
说到这里,我的心跟着大豆丁眼神里所流露出的情绪一样,莫名伤感起来。
我同他站在门外,又安慰了些有的没的,直到确定他的心情没有大碍,方将人放走。
再回到屋子里时,红拂已不知去向。
他总是这样,来去无踪,就算从你身边经过,也安静得像只猫。
而每当这样找不到他的情况下,我都会先去那棵马尾松下看一眼。那是我与他约定俗成的秘密基地,也是承载了我们无数秘密与心声的私人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