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夜夜发噩梦,&rdo;金棠说,&ldo;跟二祖宗说实话,督公他……是在甘肃呆伤了。&rdo;
让廖吉祥去甘肃的是当今天子,这话犯忌讳,戚畹不言语,金棠只得接着说:&ldo;年前从普陀山请了个大法师,诊了太素脉,还用子时三刻断喉的小母鸡骨头请了鸾笔仙,笔仙儿说非砍树不行,我们……&rdo;
&ldo;法术没错,能这么行吗,&rdo;戚畹突然在礼单上拍了一巴掌,&ldo;好几千棵树说砍就砍,他要干什么!&rdo;
这是震怒了,金棠做出惶恐的样子,&ldo;扑通&rdo;一声跪到。戚畹并不叫他起来,手上稍一使力,把花枝从中折断:&ldo;有人说,他是知道我要来,才砍了矮梨树。&rdo;
金棠猛然抬头:&ldo;妄断!&rdo;他膝行到戚畹跟前,摘下纱帽扔出去,&ldo;没了矮梨树,督公能得什么好处?&rdo;他一把拔掉簪髻的银笄,&ldo;叮&rdo;地甩到脚边,&ldo;二祖宗要是疑心,就砍了奴的头,让奴替廖督公证清白!&rdo;
一颗奴才头,戚畹是不吝惜砍的,戚畹也知道这小子信他会砍,跟他敢把脑袋拿出来拼,不是廖吉祥真无辜,就是这姓金的是死忠:&ldo;哈哈哈!&rdo;戚畹大笑,&ldo;你小子,有意思!&rdo;他边笑边把碎花枝丢掉,蹭了蹭手,&ldo;起来,戴好你的冠儿,上我屋儿,喝口热茶去!&rdo;
没等入夜,谢一鹭就急惶惶跑到灵福寺,紫红的天光照在白石灯上,泛出一抹艳丽的血色。昨天夜里他来送信了,信是给廖吉祥的,但还是老规矩,不署名,开头他这样写:君乃富贵子,我为贫寒士,虽如夏花之于冬雪,但求一晤。
&ldo;但求一晤&rdo;,这是谢一鹭眼下全部的心思,想见他一面,好了结这段孽缘。
隔着三四步远,他看见石灯里有东西,是信,他走近些,一看那纸,便知道不是自己的去信,对方这么快回信,说明廖吉祥日日着人来看?谢一鹭不禁有些飘飘然,胡乱甚至粗鲁地摊开纸,上头一笔快意风流的字:&ldo;富贵颈上刀,贫寒自逍遥。
明日,旧时,旧地,会友。&rdo;
第11章
谢一鹭来得比上次早,忐忑地站到之前那个糙坡头,下头廖吉祥居然已经到了,还是那件月白的襕衫,扎着头发,垂下的红头绳半搭在肩膀。
他背着身,真的很瘦弱,谢一鹭轻轻走下去,像怕惊了落单的飞鸟,廖吉祥其实知道他来了,但并没回头,听那脚步声到了身边,便沿着淅沥的泉水往前走。
他瘸的厉害,走起来两个肩膀一高一低,谢一鹭默默跟着,和他隔着三两步距离,看他走得那么吃力,心里油然生出一丝怜悯。
他们已经到了柳林深处,可廖吉祥还要往里去,谢一鹭有些心神不宁,廖吉祥没头没脑的,忽然说:&ldo;偏僻了点,但景色好。&rdo;
他半转着头,扭着脖颈,拧起的衣领处能看到一小块雪白的皮肤,逆着光,那眼睫毛密茸茸的,谢一鹭正要说话,小路一折,一条潺溪从脚边流过,树影婆娑,泛白的阳光从树枝间打下来,像碎了一地的银片。
谢一鹭惊讶于这美景,茵茵的绿和参差错落的枝条,眼神转了一圈回来,是廖吉祥单薄的背,那片背影在这样的美景里仍然毫不逊色:&ldo;你常来吗……这里,&rdo;他问,盯着他腰背上疏忽变换的炫亮光斑,&ldo;一个人?&rdo;
廖吉祥不回头:&ldo;每年这时候,&rdo;温吞的声音,风一吹,有些飘忽不定,&ldo;一个人,有时两个人。&rdo;
微苦的檀香又袭来了,谢一鹭忍不住在心里问,另一个人是谁?
廖吉祥突然站住,谢一鹭没有防备,险些撞在他背上,他并不知道,为了这一停,廖吉祥已经惴惴了一路,他慢慢转过身,玲珑的眼投向谢一鹭,一触,马上又移开:&ldo;怎么……称呼?&rdo;
声音很小,像一片羽毛在耳廓上挠,谢一鹭有点懵,这是折钵禅寺石阶上那个居高临下的大珰吗,那时他的脸冰一样冷,问了姓名便叫阮钿痛下杀手:&ldo;谢……&rdo;他脱口而出,出口又停下,他是知道他名字的,还问什么?
长久的沉默,久到听得见新枝抽芽的声响,久到谢一鹭忽然读懂了他:&ldo;春锄,&rdo;他缓缓地说,&ldo;谢春锄。&rdo;
廖吉祥这才大胆地看过来,他个子不高,微微仰视:&ldo;养春,&rdo;他抿了抿唇,那种生疏和紧张,像是很少提到这两个字,&ldo;廖养春。&rdo;
说完,他转回身接着走,还是一瘸一拐的,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们好像真的不是谢一鹭和廖吉祥,而是谢春锄和廖养春,两个没有羁绊、没有过往的人,那么自如:&ldo;你练字用什么帖?&rdo;谢一鹭问。
&ldo;《大宝箴》。&rdo;廖吉祥很快答,语气里带着某种本真的色彩,似乎在路边的树丛里看见了什么,他停下来,伸过手去。
一双极白极细的手,阳光投上去好像都要把它们烧坏,谢一鹭的目光追着那些灵动的手指,它们攀上一株结红果的小树,捏住一枝脆生生折断,拿在手里,像个吃瓜子的姑娘,把不知名的果子塞进嘴里,用牙齿咬碎。
&ldo;这个味道北京吃不到的。&rdo;说着,他在枝头挑了挑,又折下一枝,递给谢一鹭,谢一鹭看着那枝小姑娘似的东西,勉强接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又走,离着不是三两步,而是亦步亦趋了,谢一鹭把那枝野果摆弄着翻看,越看越觉得奇妙,他们都没有提起南京的事,矮梨树、戚畹、老祖宗,所有那些纷扰,仿佛都和这一刻无关。
可能是走得热了,廖吉祥从怀里抽出折扇,谢一鹭在后头看见,一面是倪云林笔意画,另一面是糙书,他在北京见过不少伴驾的大太监,扇面不是青绿大山水亭台人物,便是宫式泥金花鸟,与他们比,廖吉祥更像是个文人。
想着,他随手摘了颗红果子进嘴,只一咬,满嘴就酸得沸腾,他一把捂住下巴,这酸劲儿,这辈子兴许都忘不掉了。